萧肃政心尖一颤,他肢体还有些僵硬,但仍旧抱住了嘉兰:“你怎么不再多问问我,为何取萧姓?” 嘉兰愣了一下,哭腔还没有完全消散,有些愣愣地问了一句:“诶?” 她鲜少有这样娇弱而呆愣的时候,听在萧肃政耳中,让他的心又酸又软。 他如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啃食树皮草根、与乞丐抢食的少年了。他能控制好自己的愤怒和憎恶,不让它们显『露』在自己的脸上。 他很早就学会了忍耐。忍耐孤寂和暗夜、忍耐病痛和伤痕、忍耐悲愤和自责。 可嘉兰的担忧和心疼让他心头一软。就好像伤痕累累的野兽,突然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终于有了另一个人,愿意『舔』舐他的伤口,心疼他的痛楚。 因而,他就更不愿意让她担心了。 萧肃政抱着嘉兰,又担心她不舒服,干脆扶着她,让她躺到小榻上去。 嘉兰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明白,萧肃政是想转移话题,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但这时候的她,还有些愣愣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随着萧肃政而动。 萧肃政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她身边道,这才又问道:“我告诉你我什么取萧姓好不好?”他这个语气,就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嘉兰眨了眨眼睛,渐渐回过神来。 她现在能清楚地知道,萧肃政是想转移话题了。可他眸底深处的痛楚和忍耐,根本没有来得及收敛,依然被嘉兰看出了端倪。 但嘉兰没有再试图挑起他想要深埋的痛苦,她靠在萧肃政肩上,温柔地说道:“你为什么取萧姓?” “我记得婆婆也姓卫呀。”嘉兰绝口不提先前的事,让气氛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 萧肃政在她轻柔的语调里也渐渐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我娘本姓萧,出自西川萧家。” “只不过,她从西川萧家出逃,与爹爹成亲。但是,她遇到爹爹时,谎称自己失忆了。爹爹不知她的身份,起初把她看做义妹,让她随了卫姓。后来爹娘成亲,童养媳只是旁人误传。” “临川镇失守时,娘亲才告诉我真相。她告诉我,若有一日,我能遇到西川萧家的人,拿着信物,兴许能获几分助力。所以,她让我化名,改姓为萧。” “西川萧家 ”嘉兰张了张口,猛地想到十二娘子军祠的第十三座墓碑:“婆婆本名,莫非是 ” “萧红云。”萧肃政点了点头:“十二娘子军祠的第十三座墓碑,是娘亲的衣冠冢。”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道:“萧青苍和萧青茫,是我的两位舅舅。” 嘉兰一震,可想到往日种种,却又觉得那些痕迹早就摆在了她的眼前。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萧肃政听到这一声叹气,立刻问道:“嘉兰,你觉得我应该认回萧家吗?” 嘉兰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取决于你自己。” “你不会觉得,我顶了萧家的姓,却不肯认回自己的外祖,是大逆不道吗?”萧肃政再问。 嘉兰再摇头,坦然道:“虽然我们不知道原由,但是娘亲当年逃离萧家,萧家怕是对娘亲做了过分之事。这是其一。其二,萧家这么多年,对你们不闻不问,说有亲情,也不过是挂了个外祖的名头,又何曾做过亲人之间该做的事呢?” “既然这样,你想认便认了,不认又有何妨呢?”嘉兰看着他,目光莹莹,皆是支持和理解。 萧肃政紧抱了她一下,心里提起的几块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块:“我当年一路逃命,把娘亲的叮嘱记得很牢,一直护着那信物不肯松手。直到后来,我终于把它当了,换一路护我的老仆的救命『药』钱。” 也是当了那块信物玉佩之后,萧肃政才真正意识到,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重新认回萧家。他不屑于接收他们的相助。 嘉兰略微想了一下,问道:“是当年在熙春楼前的老仆吗?” 萧肃政摇了摇头:“那个老仆,在我到都城之前就死了。你当年在熙春楼看到我身前的人 ” 萧肃政神『色』复杂地道:“是谭千尺的义子谭九。” “啊。”嘉兰轻轻地唤了一声。她想起来爹爹曾说过,那个老仆是恶贯满盈的谭千尺的义子谭九。这也是为何当时蒋忠地怀疑萧肃政的原因。 “那个时候,我傻得可怜,还妄想到都城求助,上达天听。”萧肃政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笑容里,有对那些尸位素餐的都城权贵的鄙夷和愤慨:“好在我遇到了谭九。” “那时老仆身亡,我见谭九被乞丐排挤,就救了他几次。”萧肃政说到曾经的往事,声音还显平静:“后来,我就一直照顾着谭九,还把我想上都城报案的事,告诉了他。” 萧肃政苦笑一声:“那时年轻气盛,既不知道谭九的身份,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能沉得住气。” “那谭九 ”嘉兰有些迟疑地问道。在她的印象中,谭九也该跟谭千尺一样,是该被千刀万剐之人。可她从萧肃政口中听来,萧肃政说到他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另一个人一样。 “我告诉谭九之后,他开始教我都城的勋贵世家、文臣武将的关系和『奸』忠。那日熙春楼外,就是他奄奄一息之时,仍想告诉我,这熙春楼是都城排号第一的酒楼。这里头出入的,都是哪些达官贵人。哪些人与吴家一脉,我绝碰不得。” 萧肃政看着嘉兰,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是不是很可笑?我居然在听一个大『奸』之人,教我如何辨忠『奸』。” 嘉兰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低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是吧。”萧肃政闭了闭眼,尔后才把视线落在了嘉兰身上。他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但我自从知道他是谭九之后,我既恨他,却又恨不下来。” “这种情绪一直纠缠着我,直到遇到了你。”萧肃政的声音终于有了波澜。 他的目光炙热,里头终于有了从往事中脱离出来的温度:“是你在乾坤廊里论戚续芒时,点醒了我。英雄尚有陋处,何况凡人。” 嘉兰也回想起了当日的事,与萧肃政齐声道:“所谓功是功,过是过。功不抵过,过不掩功。” 萧肃政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对。所以谭九贪墨钱财之过,就是过。但他临死前教导我的用心,也不会被抵消。它们本就是分开的两件事,各有各应得的处置。” 嘉兰此时才明白,当日萧肃政为何会恍然大悟。 “你知道吗,我如今最感激谭九的事。”萧肃政看着嘉兰的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庆幸和深情:“是他告诉我,若在都城里,论谁可托付我的诉求。” “唯有都城蒋府。”
第212章 致谢 时光缓缓穿梭了六年,那些隐秘的, 被人遗忘的故事, 竟又会在时光长河里重新浮现。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将这些人和事串联在一起。他们皆成为这条时间珠线上的珍珠, 闪烁着属于他们的, 独特的光芒。 嘉兰在翌日等着肖夫子来授课时, 仍在出神地想着萧肃政的身世。 从萧肃政口中确定了他的身份, 萧肃政对肖夫子若即若离的感情, 也都有了缘由。只是萧肃政既然当了那块证明身份的玉佩,嘉兰便也不会再向肖夫子提起。萧家对她来说, 太遥远了。遥远到,仿佛只是《洛传》里的一个名字罢了。 只不过, 这世间兜兜转转的缘分, 还是让她心中感慨万千,对肖夫子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她略略收敛了自己的心绪, 以免肖夫子看出不妥来。只是,她又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肖夫子来。 嘉兰不由有些疑『惑』:“夏团,你着人去慈幼院去看看, 肖夫子可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夏团应了一声,但她还没出去多久, 又喜气洋洋地掉头回来了:“『奶』『奶』, 乡试放榜了, 您的三位师弟, 都榜上有名!肖夫子被请出去团圆楼喝酒了,还有人往咱们府上报喜来呢!正要来拜见『奶』『奶』。” “那可真是太好了。”嘉兰也喜不自胜地站起身来。 这吕毅、施尔、张嗣是肖夫子一手带出来的贫家子弟,对肖夫子和嘉兰都十分尊重。嘉兰对他们三人印象不错,所以当日送他们去考乡试,不仅对他们本人,对他们的家眷也照料得十分周到。 此时,报喜的人一路赶来,竟是这三人的女眷,携手来向嘉兰谢恩。 张嗣未成亲,家中有个老母亲,一看到嘉兰,就颤颤巍巍地就要给嘉兰磕头。夏满赶紧扶住了张母。 嘉兰连连摆手:“当不得您这大礼。” “您怎么当不得哩?”施尔的娘子是个爽快利落地人,当即就道:“俺们三家没钱也没这个眼力见,要不是『奶』『奶』给了银钱,还供了便宜的纸来给夫君们写字,哪儿有他们今天哩?” “喝水不忘挖井人,俺们虽然大字不识一个,道理也懂哩!”施娘子笑咧咧道,张嗣的娘子也跟着说道:“夫君嘱咐俺来给您磕头的。” 嘉兰一时更是感慨。她当年先资助慈幼院,再资办蒋氏学堂。学子们从一开始用老广师徒做出的木框装土来写字,到后来嘉梅的人研制出了低价的草纸,大量供给蒋氏学堂。如今,这些枝蔓都连在了一起,渐渐地长成枝繁叶茂的盛景。 “若不是先生悉心教导、三位师弟勤苦好学、诸位勤俭持家,又如何能轮得到我出力呢?我看,师弟们最该谢的,除了先生和他们自己,就是你们了。”嘉兰笑道:“我呀,还是沾了师弟们的光,才又让府门热闹了一阵。” 张母看了眼嘉兰的腹部,有些遗憾道:“要是俺们再晚几天知道消息就好哩,还能跟着『奶』『奶』肚子里的小少爷一块儿出来,那才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哩!” 嘉兰听了乐呵:“叫我说,隔上一段时候也好,喜事接着喜事,不就能让人终年都高兴吗?夏满,给老太太和太太们封上三个红包。咱们府上同喜,每人赏半月月钱。” 府上霎时热闹了起来,夏满早就备好了红包,笑容满面地塞到这几人身上。 这些人还要推辞,夏满就笑道:“老太太、太太们,喜事儿不得往外推!这是咱们『奶』『奶』的心意呢。”众人这才收下了。 嘉兰又道:“你们家中如今怕也忙着。虽则师弟们跟着先生去庆贺,但家中往来怕也不少,都担在你们头上了。夏团,你指三个小使女去帮忙。” 这三人没想到还能得这意外之喜,但嘉兰的人明显比她们更有经验,当即喜不自胜,还是硬磕了一个头,这才乐呵呵地走了。 等人一走,夏满不由道:“『奶』『奶』,他们可还真是实诚人。” “利人利己的事儿,为何不做?”嘉兰坐了下来,随意地吃了几颗酸酸的果子:“这几个女人虽然对我们心怀感激,但估计也想不到报喜当日就来致谢。这三个举人,倒都是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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