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望了片刻,忽地一笑:“你说,要孤怎么做?” 如此便是应承下来。 洛之蘅心口一松,勉力克制住心中喜意,维持着平稳的声线,重复道:“殿下只需‘嗯’一声。” 太子不明就里,却也依言照做。 洛之蘅沉吟道:“殿下语气中的情绪太重了,要漫不经心一些。” 太子:“还挺挑剔。” 洛之蘅笑意不减。 太子口中说着她挑剔,却也有求必应,照着她的要求又“嗯”一声。 这回确然是收敛了情绪,和他这两日散漫的语气别无二致。 声落,太子抬眸问:“还用调整吗?” 洛之蘅摇摇头:“足够了,多谢殿下。” 她耳力超群,虽做不到闻声不忘,可那日在破庙中偶遇的男子声音太好听,以至于五日过去,她仍旧铭记在心。 因着印象深刻,几乎是太子出声的瞬间,她便知道是自己认错人了。 诚然两人的身形相差无几。但太子的语调纵然再散漫,也掩不住多年身居高位淬炼出的矜贵孤高。比之那位神秘公子,太子的音色也远远要低沉些。 同那位公子溪水击石般的清越嗓音相距甚远。 心底不可自抑地涌现出种种情绪,一会儿是那位神秘公子无迹可寻、杳无音讯的失落;一会儿又是“幸好太子不是那位神秘公子”的庆幸…… 诸多复杂心绪,均被她一一按下。 太子轻飘飘地出声:“现在可以说了?为何要孤做这些?” 洛之蘅调整好纷乱的思绪,坦诚相告:“小女五日前偶然间遇到位公子,殿下的身量同他有些相似。” 这便是说,她认错人了。 一句“天底下何人能同孤相提并论”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却在意识到时日的刹那,被太子险险咽下。 五日前。 正是三月廿日。 路遇大雨,他不得已率众暂留破庙落脚,而后同多年未见的故人有了场不期而遇的重逢。 心中有了猜测,眼神难免就带了些打量。 太子不动声色地试探:“……你是如何同他遇上的?” 洛之蘅将当时的情景徐徐道来:“五日前骤降暴雨,小女和随从去往破庙暂避风雨,恰巧那位公子先一步抵达,占了庙宇,如此有了一面之缘。” 太子:“……” 洛之蘅声音不停,满含歉意:“今日只是忽然生念,以为殿下便是那日偶遇的公子,这才有此冒犯。失敬之处,还望殿下宽宥。” 太子颇有些进退两难,神情难得流露出些许尴尬,动了动嘴,干巴巴道:“……无妨。”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意识到太子险些掩饰不住的不自在。 待她终于考虑好说辞望过去时,太子已然恢复如常。 洛之蘅一无所知,为他解惑之后,斟酌着道:“小女冒昧,想请殿下施以援手,助小女找到在破庙偶遇的那位公子。” “……”太子眼神复杂不已,“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寻他?” “不瞒殿下,”洛之蘅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羞赧,“那位公子声音极妙,很是悦耳。小女神往不已,可惜当日碍于承诺不敢打扰。虽是萍水相逢,可小女这几日始终念念不忘,已将他引为知己。” 太子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当时破庙避雨是权宜之计,全然没有想到会突然遇见故人。他记得,当时为了隐藏行踪,特意克制住自己,始终没有出声,更没有显露身形。 只在阳起提醒他避开浓烟之时“嗯”了声。 很短促的一句单音。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过耳即忘。 哪里料到,单就是一句单音,竟然也能让洛之蘅心心念念。 甚至还试探到他本人头上。 “你找他,”太子欲言又止:“……就因为他的声音好听? 洛之蘅轻笑着点头,含蓄道:“是。” 太子:“……” 太子又问:“……找到之后呢?” 洛之蘅想了想,委婉道:“找到之后自然要问问那位公子是否有妻室。” 兴许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大,明明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太子却难得思绪迟滞,硬是追根究底地问道:“有妻室如何,没有妻室……又如何?” 洛之蘅狐疑地觑他一眼,望见他神情莫名有些恍惚,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得再明白些:“有妻室便当作萍水相逢。若是没有妻室,便请阿爹掌眼,看看能否深交。” 她虽然用了“深交”一词,但这话中的意思,几乎不用思考便能明白。 太子眼神透露出些许茫然,动了动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脑海中一片空白,罕见词穷。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何不让叔伯帮你去寻?” 闻言,洛之蘅清了清嗓音,含蓄笑道:“总要让小女见之欢喜,才能望阿爹跟前儿带。” 太子嘴唇翕动:“……是这个理儿。” 洛之蘅笑望着他,满怀期待地询问:“所以殿下是答应帮小女寻人了?” “……”沉默片刻,太子不情不愿地点头,“孤帮你。” 不自己寻自己,难道让她去求别人,然后发现她一直苦心寻找的人就在身边吗? 那样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窒息。 太子似乎已经深受其害,下意识抬手抚向心口。 手臂悬至半空,后知后觉地想起洛之蘅就在眼前,于是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捧起碗食不知味地喝起汤。 洛之蘅感激不已地道谢。 太子僵硬地摆摆手,状似不以为然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后半程晚膳。 作别之时。 太子垂眸看着福身告辞的洛之蘅,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忽然道:“洛之蘅。” 洛之蘅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权衡再三,终是忍不住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 洛之蘅不解其意,困惑地觑他一眼,不明就里却仍是再度福身:“小女明白。” 太子见她露出受教的神情,有些沧桑地开口:“你若是明白,就不该大费周章地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不该为了区区一个男子低头求人。” 区区一个男子本人兀自压下心中的连声叹息,深藏功与名。 “多谢殿下指教。”洛之蘅轻笑道。 太子以为自己的劝告起了作用,下意识松口气之时,忽然听到洛之蘅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殿下放心,放眼南境,能让我阿爹忌惮之人寥寥无几。有他为我做主,没有人胆敢欺我。” “……”太子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间。 这话说得倒也是实情。 南境王坐镇南境,备受皇帝礼遇,在南境百姓心中又威望甚高。他放在心尖千娇万宠的掌珠,任谁都要掂量再三。 可他偏偏不在此列。 可南境王偏偏已经脚底抹油,亲手把他的掌珠送往“虎口”。 一时之间,太子心绪复杂。 一无所知的洛之蘅告辞之后转身离去,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似乎是良知使然,他望着南境王府的夜色,都觉得天真单纯。 太子:“……” 太子轻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转身离开。 * 冬凌正整理着太子的书卷,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忙去开门。 “殿下……”他打开门行礼问安,刚一抬头,就见太子神情恍惚地飘进房中,仿佛受了极大的冲击。 还从未见过殿下面上露出这种神情。 冬凌担忧地又唤一声:“殿下?” 太子没有理会他询问的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太子终于说出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孤果真是魅力无边。” 太子如是感概。 冬凌:“……” 顿了一下,又缓缓蹙起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她怎能如此轻信于人?” 冬凌:“?”
第16章 冬凌原本还在惊讶。 殿下甚为爱重自己的相貌不假,但据以往的经验,只有坐在铜镜前端详已久时,殿下才会有感而发,冷不丁地冒出赞扬自己容貌的话,从不会如今日这般无缘无故地感慨。 念头还没落定,又听到太子的另外一句话,冬凌霎时间醍醐灌顶: 殿下出门到现在只是去了一趟膳厅,话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谨慎起见,冬凌还是试探着问:“殿下是说……小郡主?” 太子脑海中仍萦绕着方才在膳厅的种种,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冬凌暗忖:果不其然。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冬凌抬眼看着殿下好整以的姿态,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声。 殿下心思如海,过往十数年,始终都对自己的私事三缄其口。 但到了南境,尤其是住到南境王府以来,过往的成规惯例全然被打破,不仅放任他去探听,甚至心血来潮时还会主动相告。 放在旁的主仆身上,这无疑代表着主子的信任,下属听到定然倍感自豪。 然而在殿下这里,从来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消息。不知道则已,一旦知道,就意味着必然要为这桩事出谋划策。哪怕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之逃脱不掉。 倘若是朝堂政务,是他为殿下分忧的职责所在,自然无有不应。 偏偏是他也不甚熟悉的感情之事。 他不清楚殿下同小郡主之间的详细过往,更拿捏不准殿下对小郡主的态度。两眼一抹黑的情形下,尤觉棘手。 偏巧阳起因为三月廿日的冒失被殿下赶去别院。如今殿下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伺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这一瞬间,冬凌开始羡慕起在别院一无所知的阳起。 冬凌揣好翻涌的心绪,稳住声音,看向神情变幻莫定的太子,尽职尽责地打听:“小郡主是轻信了何人?可用属下去查一查那人的背景?” “轻信了三月廿日在破庙偶然遇见的那位公子。”太子轻叹一声,目露愁绪。 三月廿日。 冬凌一愣,那不就是—— 太子指指自己,点头道:“是孤。” 冬凌:“……” 冬凌失语已极:难怪殿下一进门就开始感慨自己的魅力。 念头一转,又着实不明白这桩事为何让殿下满面愁容。 冬凌由衷道:“小郡主愿意相信殿下,不是好事吗?” 太子声音沉重:“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孤。” 说完一顿,又将晚膳时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他。 冬凌了然:小郡主不知道那个人是殿下,却对甚至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神秘公子信任有加,在殿下心中,这和小郡主轻信了陌生人没有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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