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王顶着她的视线,心慌不已。挣扎许久,自暴自弃地坦白:“没有棘手之事!” 洛之蘅状似不解,虚心求教:“那管家为何说府中遇到了麻烦,还在您同殿下叙话正酣时扰了您的兴致?” 依女儿的聪慧,定然刚一照面就洞悉了他的打算。 南境王当然知道,蘅儿问这些都是故意,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撑起做父亲的威严,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 可架不住他心虚啊! 南境王欲哭无泪地攥紧了包袱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威严裂得稀碎,语带沧桑地解释:“是爹提前嘱咐了管家,若是见到我同贵客相谈甚欢,失了理智,就及时找个借口把我请走。” 洛之蘅:“……” 果然是早有预谋。 南境王自认不讳,洛之蘅松了心防,无奈轻叹:“阿爹为何要如此行事?” “爹招架不住那个滑头啊!”南境王捶胸顿足,半是愤懑半是困窘地仰天长叹。 将一照面,就在太子的不动声色中主动给自己降了个辈分的事,给南境王单纯的内心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他虽然粗心大意,可并不蠢笨。生怕自己重蹈覆辙,他特意在用膳前找到管家,叮嘱他见势不对就赶紧想办法把他请走。 他自己当然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可他自以为足够坚固的防备,到底还是在太子无辜从容的言谈举止中逐渐变得不堪一击,以至荡然无存。 管家来请他时,他甚至还迟!疑!了! 幸好仅剩不多的理智及时地拴住了留恋。 离开花厅的途中,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自己同太子的对话。 确认自己没有再度中招,正要松口气时,猛地想起太子突如其来的问茶之言。 越想越觉得怪异。 他拼命地思索,终于恍然大悟。 看着是个娇娇,实则言语中处处带着机锋的滑头,哪能不知道,他南境王是个除了行军打仗,其余一概不通的武痴! 既然知道,又在蘅儿预备告辞的档口说出那句话,分明是别有用心,想要将蘅儿留下! 偏偏! 他又中了滑头的诡计! 如梦方醒的南境王后悔不迭。 回到住处后,他左思右想,前思后想,终于大彻大悟了。 凭他的智计,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太子那个滑头的。 既然应对不了,又不能次次丢城失地,那就只剩一个办法: 跑。 深谙兵法的南境王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骄傲,并且火速收拾了行李,换上毫不打眼的粗布衣衫,果断开溜。 他陪着女儿沏茶多时,自然知道,品茶一事耗时甚久,绝不可能草草结束。 等到他到了大营,再遣人回来报信,纵然女儿不愿,也没办法跑到大营去将他抓回来。 所有的安排都天|衣无缝。 但他万万没想到! 他们二人的论茶居然这么轻易就散了,还好巧不巧,被女儿逮了个正着。 南境王心痛欲绝。 洛之蘅看着一下子变得苍老无神,满脸写着“爹对不起你”的南境王,动了动嘴,着实狠不下心将他留下。 偏偏这时,南境王又半是哀叹,半是愧疚地道:“蘅儿,爹做得不对,爹实在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应付那个滑头。虽然爹在他面前屡战屡败,还是不能就此投降。你放心,爹这就把东西放回去……” “……”洛之蘅可耻地心软了。 “阿爹。”洛之蘅叫住黯然转身的南境王,闭了下眸,道,“算了,你回大营吧。” “无妨,爹在府里陪着你,爹撑得住。”南境王攥着包袱,明明垂头丧气,却硬撑出倔强的表情。 洛之蘅心软得一塌糊涂,她边侧开身子,边温声安抚道:“女儿应付得来,你放——” 话到一半,方才还黯然神伤的南境王一扫颓色,动作迅疾地从她身边跑过。丢下一句“爹已经同洛南交代好了,他会好生看着王府。你陪殿下在家里好好玩儿,不要出门。等殿下快回京的时候,爹立马回来”,然后一溜烟没了踪影。 洛之蘅:“……” 大意了。 * 另一边。 太子越想越觉得气闷。 他今日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再加上空出来的一个时辰,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梳洗装扮,力求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和最为光华夺目的外表出现在南境王府,来满足故人想要大饱眼福的愿望。 结果呢? 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太子冷哼一声,不悦地挥手一拍。 寝居内顿时响起“砰”的击打声。 冬凌心口一跳,望过来才发现,是太子将铜镜按了下来。 被按下的铜镜镜面贴着桌案,完全失去了鉴人的作用。 如此罕见的举动,令冬凌惊讶不已。 在他的印象中,殿下再如何恼怒,也不会将怒火发泄在铜镜上。 东宫里的铜镜可以说是除开殿下以外,最为珍贵的物什,每日都由专人打理清洁,生怕落上的尘埃碍眼,耽误了殿下整理仪容。 可今日。 殿下居然如此粗鲁地对待他最为珍视的物件! 罕见都不足以形容冬凌的震惊。 这分明比天降红雨还要稀奇。 开天辟地头一遭! 冬凌思绪飞快转动,思索着太子此举的缘由。他觑了眼浑身散发着不悦气息的太子,试探着问:“……殿下,同小郡主是旧识?” “嗯。”太子抱臂,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句单音。 得到肯定答复的冬凌恍然大悟。 那便能说得通了。 郡主和殿下是旧识,可看小郡主今日的举止神态,分明是将殿下忘了个干净。 冬凌又想起破庙相逢那日,殿下对小郡主车驾的长久凝视,以及昨日反常的吩咐,霎时在心里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殿下煞费苦心地穿戴打扮,寻出了压箱底的玉簪,裹上鲜少上身的锦衣,又特意拿上了他最看不上眼的折扇装饰,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地来到南境王府,破天荒地敛了脾性,企图给故人一个惊喜。结果喜没见着,反倒是自己平白受了场惊吓。 啧。 白费了一番功夫。 难怪殿下如此生气,连爱不释手的铜镜都成了迁怒的对象。 冬凌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安慰之词,欲言又止地望向太子的侧影。 太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身,微眯起眼:“你有话要说?” 平静中又带了不容忽视的危险。 冬凌心神一震,忙不迭地挥散脑海中大逆不道的想法。 笑话,殿下这般孤高莫测的城府,岂会需要他苍白的拙劣安抚? 他正准备摇头否认。 便听太子不咸不淡地续道:“如若不是良策妙计,就不要出声。” 冬凌话到嘴边,忽然一顿。 ……也就是说,是良策妙计,就可以出声?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良计妙策,在眼下的情景中,显然不言而喻。 冬凌素来奔流不息的思绪,仿佛结了层冰霜,罕见地停滞片刻。 他不无震惊地想着,殿下居然对南境王的小郡主如此看重? 被她轻慢忽视,气恼至此,竟然还念着过往的情分,想法设法地要唤醒小郡主沉睡的记忆! 不同于阳起武艺高强却缺心少肺,他向来都是殿下身边智谋最为出众的侍从。 合格的侍从,自然要学会切合时宜地为殿下分忧解难。 冬凌很快抛开杂念,斟酌着问:“殿下和小郡主相处的那段时日,可曾共同经历过令人不易忘怀的事情?” 人的脑海再奇妙不过,但凡有过难以忘怀的记忆,哪怕经年日久有所淡忘,也能在熟悉的情景中渐渐清晰。 他无意去窥探殿下的过往。 只是他和阳起是在殿下六岁那年进到东宫伺候,从那至今,殿下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有关小郡主的片言只字。 那些更早的过往他无从得知,若要出谋划策,只能冒昧地询问殿下。 重现幼年时的场景不难,殿下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眼下唯一让他忧心的,是殿下和小郡主从未经历过印象深刻的事情。 毕竟两个稚童在一起,除了玩闹的琐碎日常,很难留下重大且值得铭记的回忆。 那可就不妙了。 但是万一呢。 冬凌满怀期待地望着太子,心存侥幸地想着。 “不易忘怀的事情啊……” 太子略略偏头,回忆片刻,含蓄出声,“她曾为孤的美貌折服,赞叹不已。” 冬凌:“……” 很好,是殿下的风格。 方才设想的计策惨淡落空,冬凌几度张嘴无言。 总不能告诉殿下“郡主没有想起您,是因为您还不够貌美”吧? 他想起殿下今晨因着一缕头发丝,吹毛求疵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情形,在心底狠狠打了个冷颤。 这个时候,他无比思念被殿下赶去别院居住的阳起。 毕竟那人对殿下梳洗时,直白坦荡又言之有物的赞美,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 就在他沉默的瞬间,太子似乎受他启发,重新放置好铜镜。 冬凌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出声。 太子已然对着铜镜反复端详,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孤容色略逊一筹,没能如幼时一般震慑住她……” 说着,神情肃重地仔细观察起来。 “……” 冬凌张口结舌,想出声制止,又见殿下郑重万分。犹豫半晌,终是悻悻住了嘴。 他安详地想着: 殿下高兴就好。
第07章 洛之蘅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直到南境王跑得连影子都摸不着,才不得不相信: ——她的阿爹,素来疼她入骨的南境王,为了逃离王府,居然不惜在她面前故意示弱,来博得她的心软。 一时之间,洛之蘅不知是该心疼被阿爹欺瞒的自己,还是该心疼被太子吓到落荒而逃的阿爹。 她无奈地叹了声气,理了理思绪,打起精神回到寝居。 两个侍女在院中各自忙碌,见她回来,齐齐将她迎进屋。 “郡主怎么这时回来了?” 午后阳光正烈,尽管尚未入夏,但洛之蘅一路走来,仍旧沁出一层薄汗。平夏拧干湿帕的水,边小心地帮着她拭汗,边不解问,“管家不是说郡主要同崔公子鉴茶?” 太子是微服来到南境,他有意隐瞒,南境王和洛之蘅自然不会将他的身份传扬得人尽皆知。 即便是她的贴身侍女,为免节外生枝,也一并瞒下,只说远客是王爷至交家的小辈,姓崔,来南境出游,要在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洛之蘅正捧着杯盏喝水,没空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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