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雪笑着猜测:“郡主一大早就被来来往往搬行李的动静吵醒,又忙碌了大半天,眼瞅着倦怠不已。王爷向来心疼郡主,哪会忍心一直把她拘在花厅,定然是放郡主回来早早歇息了。” “……” 洛之蘅喝水的间隙,眼神复杂地朝半雪望过去。 半雪一顿:“奴婢可是猜错了?” “阿爹逃了。”洛之蘅语调沉重。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洛之蘅搁下杯盏,言简意赅地将原委叙述出来。 她语调轻缓,听上去无波无澜,显得很平静。 两个侍女却心绪起伏。 随着洛之蘅的讲述,神情从起初的好奇到半信半疑,再到面对如山铁证无法辩驳的震惊…… 五彩纷呈,复杂极了。 半雪难以置信地低喃:“……王爷居然真的抛下小郡主溜之大吉!” 平夏也难掩惊讶,发自内心地问:“崔公子的性子,原来这般刁钻促狭?” 明明早间远远一瞧,是位丰神俊朗、玉树琼枝的翩翩公子…… “以貌取人,其弊甚矣。”洛之蘅轻叹着作结。 诚如半雪所言,她今日醒转得早,虽然只在府中游走,但太子踏入府中短短两个时辰,她始终提心吊胆,又几经波折。折腾下来,愈发的心神俱疲。 略说了会儿话,便觉得倦意上涌,精力不济。 两个侍女服侍她到内间午歇。 半雪瞧着她的倦容,心疼不已地道:“崔公子到咱们府上才两个时辰,王爷就招架不住逃了,郡主也累得不轻。往后就您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来?郡主就不能学学王爷,也一走了之?偌大的南境王府仆从无数,伺候崔公子一个人,也不算怠慢了。哪能让您千金贵体,日日围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公子打转。” 区区南境王郡主,如何能同万金之躯的储君殿下相提并论。 这话不足为旁人道,洛之蘅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避重就轻地道:“毕竟是阿爹至交家的小辈,初次登门,总要尽到地主之谊,不妨事的。” 半雪嘴唇翕动,还要再劝。 平夏急忙按住她的手背,朝她摇头。 半雪只好止声。 “郡主,”平夏忧心忡忡地问,“这位崔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 洛之蘅一愣,这倒是问住她了。 先前阿爹只是说来人是太子,至于因何而来,留宿多久,一概没有提及。 想了片刻,洛之蘅摇头道:“等过两日空闲下来,让管家去大营问问阿爹。” 原还期待着崔公子只是小住些时日,早早地走了,郡主和王爷也不必日日如临大敌。 可如今王爷没有明说借住的时日,崔公子又携带着车载斗量的行李…… 种种迹象,分明是要长住的架势。 平夏担忧得眉心都要蹙成“川”字。 洛之蘅反倒是不甚担忧,储君习天下事,肩挑社稷百姓,哪能在南境王府的方寸之地久留。 她轻笑着安抚:“不必担忧,他应当不会久留。” 平夏和半雪对视一眼,勉强笑了笑,没再出言。 洛之蘅睡了大约一刻钟,养足精神就起身,并不贪睡。 太子一行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就算要陪他游玩,也不急于一时。 她没有去打扰,太子亦没有派人来请她。 洛之蘅于是乐得清闲,寻出本佛经开始抄录,权当养心性。 她做起事来一向专注,很快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习字中。 及近黄昏,绸缎般的晚霞悬在天际,给素净的宣纸蒙上层若有似无的烟色。洛之蘅这才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问:“几时了?” “申时末。”半雪替她收着纸笔,问,“郡主是要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时辰不早了,吩咐膳房摆膳吧。”洛之蘅起身往内间走,准备换件衣裳,又提醒道,“记得让人将崔公子请到膳厅。” 听到将自家郡主害得神思俱疲的罪魁祸首,半雪面上的笑意顿时收起,耷拉着眉眼。 洛之蘅哪能不知道,半雪是在为她鸣不平。 只是这毕竟是太子远道而来的第一日,避而不见,全然不是南境王府的待客之道。 这般想着,她提醒道:“去吧,别怠慢了客人。” 半雪不情不愿地“喔”了声。 * 洛之蘅和太子几乎同时抵达膳厅。 两人前后脚进门坐定,洛之蘅客气地请太子执筷先动。 太子视线睃寻一圈,问:“叔伯呢?” “大营军务繁杂,副将来请,阿爹抽不开身,便先回了大营。” 太子了然地颔首,神色不改,不知道信没信她的托辞。 洛之蘅想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想起他们二人午后的争执便是因着她没忍住多看的那几眼,顿时心生踟蹰。 权衡片刻,还是忍下了探究的想法。 总归阿爹确然是去了大营,太子纵然再神通广大,也不能亲自跑到大营,将阿爹案头的军务一桩桩地检查一遍。 信与不信都没有大碍,她何必再去给人留下话柄。 洛之蘅心中稍安,默不作声地陪同太子用膳。 南境王府不重规矩并非是虚言。 从古至今,世家府第用膳时多有侍人随侍,以便及时伺候。 但南境王行伍出身,不兴这套。洛之蘅虽然食用精贵,同仆从相处起来却随和,更加不需要人伺候用膳。 是以膳厅中没了南境王从中调和的絮叨声音,安静到筷著击碰的声音都仿佛惊雷炸响。 这样落针可闻的气氛里,连呼吸似乎都不敢大声。 洛之蘅筑起十二分的警惕,谨慎地减少同太子四目相对的情形,克制着自己不去朝他看。 大约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她进膳的动作极为迟缓。佳肴入口,却食之无味。 “洛之蘅。” 静寂的氛围被一声轻唤打断。 洛之蘅下意识抬首,垂着眼问:“殿下有何吩咐?” 人前“阿兄”,人后“殿下”。 太子心下冷哼,却也没在此时计较她的刻意疏离,只声音平平地问:“孤是长得丑绝人寰,不堪入目吗?” 洛之蘅不明就里,却还是诚实摇头:“殿下风姿卓越,鲜有人及。” “是无人能及。”太子认真纠正。 洛之蘅:“……” 不过太子此番挑起话题的目的不在于此,他没有纠缠,开门见山地问:“孤既然不丑,那你为何一个晚上都不看孤?” 洛之蘅愕然抬头。 正对面的太子早已搁下筷著,低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幽深如墨,蕴着她瞧不懂的情绪。他一只手闲闲搭着扶手,好看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悦。 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 洛之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午间时多看了他几眼,就此引发争执;晚间时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不去看他,居然还要遭质问。 她是修身养性久了,以至于和时下的风尚脱节了吗? 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难相处? 太子定睛瞅着她,满脸写着“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势要从她这里要一个答案。 洛之蘅忍了几忍。 没忍住。 她牵了牵唇角,笑意寥寥,礼貌出声:“小女以为,少看殿下几眼,便不会再度冒犯殿下,以至惹您不悦。” 太子沉默片刻:“你在为午间的事生气?” 虽然是询问,可却难掩笃定。 洛之蘅微微抿了下唇。 若说不曾生气,定然是违心之言。毕竟即便是她,也没法在平白无故遭人冷脸的情形下还泰然以对。只是一下午过去,午间生出的气恼早已烟消云散,此时故意提及,也不过是不想继续忍气吞声而已。 更是不想太子觉得她柔弱好欺,得寸进尺。 她生得美,颦笑间自带出尘天真的稚子无辜之态。 出神时眼睫轻颤,微垂着头,落在旁人眼中,顿时变了个味道。 太子看着她委屈不敢言的弱势,眼神微闪。 洛之蘅想好应对之词,话到嘴边,忽然听到太子先一步出声。 方才还冷言质问的声音,此刻难得温和:“……午间时率性离席,朝你冷脸,非我本意。孤以茶代酒,给你赔罪。” 说着仰起头,将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洛之蘅微愣,还未回神。 太子已然重新望过来,话锋一转,道:“不过午间时孤并非是同你生气。” 洛之蘅下意识问:“那是因为什么?” 太子握紧了杯盏,面色变了几变。犹豫许久,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字道: “孤委屈。” 洛之蘅:“?”
第08章 先是突如其来的道歉,再是一句情真意切的“孤委屈”,洛之蘅原本就未曾反应过来的思绪,这回彻彻底底地僵在了脑海中,纷乱如麻。 她怔怔望着太子,迟缓地眨了下眼。 她跟随阿爹长居南境,和皇室鲜有交集,但并非一无所知。 她幼年时曾随阿爹前往盛京述职,机缘巧合地参加宫宴时,曾有幸目睹过皇室中人的风姿。 那场觥筹交错、奢华盛大的宴会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 但皇族之人高高在上、跋扈自傲的性情给她留下了不浅的印象,至今难忘。 午间的不欢而散,在她看来虽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从未奢想过太子的道歉。 一则是没必要小题大做,二则便是,太子压根儿不会低头。 当年一个宠妃的皇子对着稚童颐指气使拳脚相向,尚且丝毫没有悔意。 遑论是当朝的储君? 可就是眼前这个一人之下的当朝储君,毫不迟疑地因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冷脸向她道歉,在她尚未回神之际,又冷不丁蹦出一句“孤委屈”,谦逊到了极点,和她印象中,高傲自大的皇氏子弟的性情截然不同。 洛之蘅不禁困惑地想,难道,果真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她探究的视线不加掩饰,定格在人身上,直白又热烈。饶是太子早已习惯了形形色色的打量,此刻也不免生出些许不自在。 但太子素来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置身于窘迫的境地中。 他不紧不慢地喊了声“洛之蘅”,而后轻飘飘地朝她望过去,似笑非笑,“孤的容貌赏心悦目足矣,但离‘容色可餐’的境界还有些距离。” 他将“容色可餐”念得极重。 “……” 洛之蘅面上一热,飞快染上一层绯色。她羞赧不已地垂眼,慌不择路地捧起碗呷了口汤。 太子眼中染上些许笑意,轻轻牵了下唇角。 汤汁入腹,洛之蘅稍稍冷静些,迟疑着出声:“殿下方才说……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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