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怜惜道:“你摘了面具再做恶人,将难逃追杀。正派不会觉得你在做好事,反派亦会嫌你多管闲事,至于宫里…我倒是可以命他们停手。” “无妨,我现在不在意了,世间的纷纷扰扰如何,你们憎恶我又如何,世道不变好又如何。世道不因一个人而变化,它时好时坏,也可能一直在变坏,我只求问心无愧。我会尽我个人之力,惩治恶人,直至我死。” 他语气流露出一股浓烈的悲壮,闻风悦竟有些被这种视死如归的气概打动到。 梁帝轻轻感慨道:“一意孤行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疯子。”他没对萧惜武的所作所为和想法作太多评判。 萧惜武等了会儿,不见他多说,忍不住问道:“你现在知道了我的作为,怎么不想着批评我,杀掉我了?” “我连大义灭亲都做过了,还能怎么办。时也命也,可能你注定就是要走这条路。” 梁帝感慨道,“我上了年纪后,发现人最傻的就是妄图改变他人,事实上根本管不了,救不了,该放手就放手。” 两人享受了片刻的安静,萧惜武忽地问道:“哥,你…过得如何?” 第八十九章 “我这十多年间远没你的见闻丰富,正如你所说,我久困深宫,逐渐成了一名孤家寡人。我分不清哪些是忠臣,哪些是佞臣,他们一个个在我面前都表现得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为民,我看不清呐…” 梁帝幽幽道,眼神放空了一般,不知道定格在了哪。 “你看不出来他们都各有目的?” “我知道他们都心怀鬼胎,或者为家族牟利,或者谋取钱财,或者为了抢走我的江山,我不得不忧心忡忡,充满警惕,让我非常心累。 这之间我数次想了结尘缘,遁入佛门,但臣子们却又强行将我’赎’了回来。做一个老百姓多好,不用有这等束缚和不自在,唉。现在想想,挺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由于一直休息不好,梁帝的黑沉眼袋几乎低垂到了嘴巴。 听到这,萧惜武噗哧笑出了声,甚至越笑越大声,声音中无不带着失望。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皇帝,现在变得昏庸年迈,而且毫无进取心。 “你笑什么?” 梁帝颇为恼怒。从没有人敢激怒他,也没有人敢当面嘲笑他,然而今天他既被激怒又被嘲笑了。 闻风悦不禁为萧惜武捏了把汗,心想这人胆子大得惊人,在皇上面前根本不讲究君臣礼法。 不过他转念又想,一个人被自己甚亲的哥哥伤透了心,连生死都不在意了,又怎么会再顾及这些。 “我曾因为你想杀死我,而对你心生憎恨,这根刺十多年一直时有时无地扎在我心头。其实我来这本是为了报复你,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没必要动手了。” 梁帝被萧惜武这通劈头盖脸的话说得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十多年前那天的悬崖边上,弟弟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在坠崖瞬间盈满了泪水和恨意,是他自己亲手将弟弟变成了仇人。 刹安和隐松二人紧张地靠近梁帝,生怕萧惜武动手裹挟梁帝。 “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要下山了,我的话已经都说完了。”萧惜武将手里空空的酒壶一把丢掉,叹道:“见了面还不如不见,还尚能留一点点好念想。” 他说完就准备转身走人。 “等等,皇帝面前如此造次,你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隐松对他怒目而视,提着刀说道。 “我虽然摔断了一只胳膊,但练就了一身邪功,你们一堆人要是想给我做活物陪练,放马过来,我不介意。”萧惜武头也不回道。 “你…这个魔头。”隐松气得怒发冲冠,他咬咬牙终究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不好了!有急报!”一将领忽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山头,他焦急地呼喊道,用眼神搜寻着皇帝的身影。 他急匆匆地来到梁帝面前,看样子是一口气跑上的山头,好半天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别慌,什么事?”梁帝问道。 将领上气不接下气道:“侯景…侯景他反了!” “不可能,侯景他没有那个能力。”梁帝不以为意,之前就不断有人跟他汇报过侯景有谋反之势,但他判断侯景不会成气候,所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是真的,侯景诛杀了中领军、少府卿等人,现已起兵寿阳,兵力约有八千余人。” 梁帝仰天大笑,道:“区区八千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我用短杖即可制服他,咱们现在就回宫去安排兵马。” “遵旨。”那将领退到一边。 “皇上,咱们就这样放任那口出狂言之人离开吗?”隐松小心翼翼问道,他依然对那人的嚣张感到气愤。 “你很闲吗?”梁帝撇了隐松一眼。 “臣失礼。”隐松诚惶诚恐道。 此时萧惜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梁帝疲劳道:“不用管他,我欠他的,让他走。” 闻风悦等梁帝下了山,才从树背后出来,他决定立马回家,告知家人侯景已谋反之事。 “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闻风悦叹道,等他下了山,发现山脚下的侍卫们已经撤的一干二净。 萧惜武也撤走了,闻风悦也舒了一口气,可以不用再见到了。萧惜武对杀人有一套完全自洽的逻辑,并且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他打心底对这样的人有种抗拒感。 “你不是说不来的吗?”一个声音幽幽地从他身后响起。 闻风悦一回头看到脸色苍白的萧惜武站在身后,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忍不住责怪道:“前辈,大白天的,走路得出声,不要吓人。” 萧惜武冷着脸道:“你好大胆子,装成砍柴夫来偷听,也不怕梁帝发现后,计较起来将你那漂亮脑袋砍了。” “可…看样子是你比较计较吧。” “你全都听到了?”萧惜武语气不善。 闻风悦想努力地从萧惜武那张摘下了面具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发现这张瘦削白皙的脸依然毫无表情,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饱受磨难的岁月在萧惜武的眼角留下了痕迹,脸上却因为常年戴着面具,没有经历任何风吹日晒,而显得分外的年轻。 “对,我以为你们要叙旧,结果一看到这么多兵,就知道这阵势一点也不像是欢迎人。”闻风悦道。 “没必要再藏了,这天下要大乱了,大梁命数将尽,你在民间东奔西走的日子里看得很清楚不是吗?” 萧惜武淡淡道,好像没有闻风悦想象中的生气,他放下心来。 居然敢说这种话,闻风悦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低声道:“私以为侯景不成大气。”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火花而已,无论有没有他,都不影响历史的结局。我唏嘘的是天下一乱,百姓更要受苦了。” 闻风悦点了点头,他虽然回到了建康,也终于沉冤得雪,但不怎地总是隐隐感觉到心不安,现在的大梁总有一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我娘子在家等着我,我要回去了。”闻风悦被他说得心慌,恨不能马上回家找桃柒娘。 萧惜武眼睛一亮,“哦,是昨天见到那位吧,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宋驰呢?你们四个不是还有一个小姑娘吗?” 闻风悦猛地站住了脚,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我兄弟?我记得他没入过狱。” “缘分而已。”萧惜武言简意赅道。 这人真是个怪人,回答别人问题不清不楚,还想从别人那套话,闻风悦一听这毫无诚意的回答,就不想跟他多说。 萧惜武像没看到闻风悦的表情一样,道:“冒昧的问一句,宋驰没死吧?” 这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不仅让闻风悦后背发凉,同时勾起了他一股莫名火,根本没法再好声好气地说话。 “你在说什么?宋驰好端端的怎么会死。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交情如何,但既然你自诩有缘之人,可别说这种咒人家的话了。” 闻风悦语气严肃地告诫道:“就算我之前在牢里跟前辈你打过交道,但你若对我兄弟说话如此不客气,我也不会再对你客气。” “我与他无冤无仇,真不是咒他,事实上我还指点过他的功夫。”萧惜武却并不恼怒,沉思道:“看样子你们是分开较长一段时间了。” 闻风悦慢慢平复下来心情,承认道:“我们之前是因为一点小的口角分道扬镳了,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境况如何。要是可以,真想邀请他们来参加我的大婚…” 他已经对之前那次自己闹的脾气感到懊悔,好在他知道宋驰不是计较的人,但如果有机会他想请宋驰好好喝一通酒以做赔礼道歉,可惜现在根本不知道要去哪找他。 萧惜武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想说得不是这个,你竟然没看出他…” 既然闻风悦不愿听,他就将“你不知道他要死了。”的话语含在了眼眸中。 可惜闻风悦看不懂他深沉的眼睛,闻风悦仔细琢磨了下,还是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无知是福,对你也一样,对宋驰也一样。”萧惜武自顾自道。 看萧惜武那完全不打算说清楚的模样,闻风悦眉头一皱,算了,回家要紧,懒得听人说谜语,不跟他多说了。 “前辈,我着急回家就不叨扰了。”闻风悦告辞后,扬长而去。 阿阮宋驰二人还没走到淮南,就听到百姓间流传的一个消息:侯景在寿阳举兵谋反,听闻侯景不仅招兵买马,还欢迎过不下去日子的老百姓去投奔他。 两人一开始并没信以为真,但后来越往淮南走,发觉越多的老百姓在拖家带口地逃跑。 这让两人产生一点不安和担忧,但两人很快又变得蛮不在乎。因为宋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早已生死度之身外,还会在意这些么。 阿阮一心陪伴他到最后,而且她想再不济他们完全可以逃跑,她自信两人的功夫对付散兵游勇绰绰有余,自然就也没把这当回事。 宋驰数次试图调节内力,最终使其变成了两个极端状态:要么内力磅礴浑厚,可供他自由调用;要么上冲下撞,乱冲一气,稍不留意就可能经脉错断。 他很想把这事置之脑后,偏偏它每天都在用激烈的方式反复提醒着。看到宋驰明明难受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阿阮好几次着急得吃不下饭。 “都怪龙沙掌门,他不安好心,你与他无怨无仇,他竟然这样害你!”阿阮暴躁道。 “不怪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宋驰摇头道。他对此并不是毫无怨言,但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是他自己选择造成的,就选择了坦然接受。 “哪里是你的选择,是他没跟你说清楚,以我的所见所闻,这些老狐狸们个个不安好心,咱们可不能因为他们白发垂髫,看着道貌岸然,就随便相信他们。” “确实,不应该轻易被一个人的外表欺骗。谁知道看着正义禀然的人背后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真正的秉性又是怎样。比如我虽然看着浓眉大眼,一身正气,但我也可能欺骗利用你,阿阮你要提防任何一个靠近你的男人。” 宋驰忽然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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