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姜家,”他瞥了她一眼,“你就不用管了。” 裴迎松了一口气,看来殿下要替她揽过这件事,他也没有责怪自己行事不得体。 她目光一落,倏然间发现,殿下今日也穿着荷茎青的中衣,雪白外袍,脖颈前落了一串冰种翡翠珠挂饰,以暗铜小白玉间杂其中绿得清清爽爽,绿得清冽。 她记得殿下很少穿青色。 是因为上回她夸殿下穿青色好看吗? 裴迎好奇地探过目光,殿下也看过来,视线触及,咬着她似的,慌不择路地逃开。 他明明穿着很清浅的衣裳,面色平静,唯独一双凤眸如覆薄霜,任谁也无法窥探湖面下究竟有什么,冻得她不敢造次。 殿下是如何做到又温柔又凶的。 她可不敢问一问:殿下是因为我喜欢才穿青色的衣裳吗? 说不定是她自作多情。 陈敏终眉心一跳,她又是送菟丝子茶,又是送鹿血羹,红莹莹的一汪,淡淡腥膻气送入鼻端。 她究竟想做什么? 他有些疑惑,裴氏该不会以为他不行?但他始终面色如常,没有表露出来。 裴氏确实是小孩子心性,上一秒还怕得要死,现在便对他好奇起来,时时刻刻大眼眸睁着,不肯将他的微神情放过。 虽然是下人在小厨房做了送来,但裴氏明白食盒里装着什么,她如何能这样面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的模样呢? “殿下劳累许久,快用点茶醒醒神吧。”裴迎好心道。 他若是用了这茶,醒来的恐怕便不止是心神了。 陈敏终不经意扫了一眼,对她道:“今夜我歇在书房,不必给我留灯了。” 他下了逐客令,裴迎一愣,旋即笑了笑:“是。” 待裴迎替他掩上门,陈敏终望了一眼桌上的食盒,许久未动,过了一会儿,他唤小太监进来,将食盒原封不动地提了出去。 湖面上殿宇的倒影十分清明,入夏了,云海随风摇曳翻滚,四下一片空寂,悄无人声。 初夏夜,无端端的闷热,在一片黑暗中,凤眸微微睁开,显得格外清亮。 陈敏终不喜欢太暗了,逼得人喘不过气。 为何会在夜半醒来?是因为福州的战事太过劳心了吗。 他微微喘气,胸膛一起一伏,触感渐渐清晰,后背已经热出了一片汗,黏着里衣,一侧身,凉风贯进,又湿又冷。 手抚住了被角,身子一沉,暖流袭来。 陈敏终低头,雪灰缂丝滕纹被面下,黑黝黝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来。 他起先以为是只猫儿,可是发髻上,一边簪一个熟悉的玉兔绒红果吊坠,一排细密的珍珠,金链打来打去,忽闪忽闪。 裴迎……她为何半夜出现在这里? 陈敏终羽睫低垂,嘴角一动,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她从被面下钻出来,热烘烘的,极自然地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贴近了,柔软抵触。 陈敏终的手臂外侧乍然一挨,有些不真切。 她侧着身,与他面对面。 裴迎仰起了头,目光紧紧盯着他,嘴角一抿,便是浅浅的笑意。 夜色昏沉,衬得她皮肤白皙,薄薄的一层,柔嫩,又很脆弱,血液在底下迅速流动,带起了红,暗暗涌动的生机。 风拂动了她发髻上的团绒,雪毛一点点摩挲他的脖颈,冰凉的珍珠也打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 她不说话,只望着他笑,手越来越收紧,明明是她主动抱着他,却好像在依靠殿下。 “裴氏,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问。 她冒出来的时候携了三分热气,或许是在被衾下憋久了,呼吸也有些重,在沉静的书房,一下比一下深长,似乎就在他耳畔,一回神,热香分明涌动在他胸前。 “殿下……” 她唤着他,低头,发髻的团绒颤悠悠,她的脸颊贴在了殿下的胸前,若有若无地蹭着,令人难以拒绝。 是小猫,找她的时候躲开,不理睬她的时候又凑过来。 爪子搭在身上,让人连公事也办不了,凭仗着孩子气而任性。 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渐渐相融。 她鼻尖一动,嗅了嗅,在他怀里笑着说:“殿下,您真的好香啊。” 清甜又涩气。 从不熏香的殿下,说是熏香会把书卷给熏坏。 这香气也并非衣衫传来,而是殿下自身,裴迎眼眸微睁,是只有她可以闻见的气息吗? 让她惦念的玫瑰糖饼的香气,炙热万分,就在眼前。 殿下这样复杂,较高的眉骨与山根下,一对凤眸蕴藏深湖,瞧上去城府至深,谋权夺势的凶狠,闻起来却甜丝丝的,让人实在讶然。 她决心在今夜咬一口了吗,她总是嘴上说他很香,说要尝一尝。 陈敏终喉头微动,目光意味不明。 良久,大手掌缓缓抚上她的头顶,将那只团绒红果流苏握在手心,瑟瑟发抖的雏鸟。 “靠得这样近,不热吗。”他的语气平静,还是疏离的。 一如他对裴迎的态度,握着她的手时从不曾合拢,永远等着她主动背弃他,他想,他给过少女无数次机会离开。 裴迎为何这样大胆,这样离经叛道呢。 他睡得极浅,多年的警觉,夜里一丝一毫的动静足以惊动他。 裴迎是如何在他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推门而入,又上了榻,钻进他的被窝呢? “您管不着。”她的声音又娇气又低。 这叫他无从反驳。 她还有话要说:“您不喜欢,推开我就是了。” 裴迎嘴角的笑意衔起,眼眸的一点光辉流转,又生出坏心眼,嘴上这样说,却抱得更紧了,这样主动地将脑袋抵在他下巴。 叫殿下再也挣脱不得,她柔软又热乎乎的,这样顺从,将殿下当作依靠。 她在给予他。 男子对于怀抱柔弱时那一点莫名其妙被满足的心。 裴迎知道他不会推开她的,因为……今夜太黑了。 自从姜曳珠依誮提议宵禁提前,还未入夜,盛京的店铺便早早关闭。纵横贯通的长街被清干净,无人点烛火,王城昏暗一片。 宫里推行俭省,除了装饰作用的宫灯,透出一点聊胜于无的弱光,一望过去,黑黝黝。 几乎被夜色吞噬干净了,在天地间也这样逼仄,压得他胸口发闷,病症有席卷而来的趋势,隐隐发作时,她从被面下抱住他, 陈敏终的手终于抚上她的后背,有些僵硬,终于将她整个小小的身躯,拢在怀里,贴着他,哪怕两人都生出了汗。 一会儿再备水洗罢。 或许裴氏要跟他一起吗…… 他喜欢静静地抱着这只小火炉,无关情\欲。 拥抱的感觉,会让陈敏终有一股失而复得的安心,自小不曾得到的东西,裴迎也会无私地给予他。 可是裴迎并不存简单的心思,她向来有目的。 陈敏终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方才在做什么。” 她牵起嘴角,唇红齿白,面颊泛起绯红。 “殿下喜欢吗。”她问。 她似乎很看重他的想法。 他唇线紧抿,清冷的一条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唇畔微微开启时,裴迎一笑,握住了被角,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伏下去,一直伏在被面之下。 最后她望向他的一眼,少女眼底湿漉漉,照得人心底也亮堂堂。 这回,轮到陈敏终心头突突一跳,指尖蓦然攥进肉里,手肘一撑,牙关紧咬。 他一次流这样多的汗。 “下去。”他冷声。 他想攥住她的下巴,一掀开被衾,从榻上坐起来,却回过神,彻底清醒过来。 方才……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她那样主动抱他,也只是梦境,难怪……她那样胆小,怎么敢对他做出那些事,又没有人教她。 他微微喘气,心头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嫌恶,从未这样不耐烦。 陈敏终是愠怒于自己的心神失守,他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谋求帝位之路荆棘丛生,遍布毒蛇,他所要做的便是维持本心,断绝任何一丝意外,复仇的信念始终如初。 他不能再回到暗不见天日的时候。 “备水。”他出声。 门忽然被叩开,来的却不是小太监。 一盏珐琅宫灯率先进了门槛,灯火跃上陈敏终的面庞。 他正烦躁地解开衣扣,一抬头,裴迎提着灯,正诧异地望着他,两人面对面。 “原来殿下尚未睡着呀。” 裴迎讶然过后,嘴角上扬,笑眯眯的,一脚踩进来,坐在榻边,毫不客气。 想起梦里她嫣红的脸,陈敏终竟然生出不真切感。 借裴迎胆子,她也必不敢做出那些事。 “你来做什么。” 陈敏终的手指覆在自己衣襟上,已不耐烦地解开了几枚襟扣,见到她过来,又将衣领扣回去,遮得严严实实,面色恢复如初,一片沉稳自如。 裴迎的裤管在榻下微微晃荡。 她眼眸含着笑意,望着殿下这些动作。 殿下真是矫情,冬猎那晚,他在上面,逼她睁开眼看他。 少女浑身发颤,眼底的潮湿,与他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大骊美景陈敏终,无可挑剔的线条,根根清晰的睫毛,挺拔的山根,再往下,是被她弄伤的脖颈。 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的目光一路缓缓下移,触目惊心,令她顿时不安起来。 没想到殿下还是这种人,他恨不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哪里没看过?哪里都看过了。 她虽然心底冷哼了一声,面上仍是温柔的。 “因为殿下不喜欢夜晚,姜公子提议宵禁提前,盛京城烛火一片湮灭,灯笼也冷清,似乎入夜都格外提前了。” “知道殿下不喜欢黑,怕您睡得不安分,所以来陪殿下了。” 陈敏终未曾料到她此番过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太黑了,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披衣来陪他来。 她不明白,有她在,才是睡得不安分。 裴迎贴心地替他整理被角,手探在底下,“咦”了一声,她微微蹙眉,指尖触及,摸上去有些潮热。 她正想询问殿下,一抬头、却被握住了手腕。 “你可以离开了。”他说。 殿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没有用过菟丝子茶,也没有用过鹿血羹,却还是未加克制,陷落在方寸间。 是他有些疲惫了,所以才会松懈。 殿下的脸色好吓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殿下总是沉稳严谨,游刃有余,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殿下。 他确实心底烦躁得厉害。 裴迎像做错事了一样,站在榻边,手凝滞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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