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通往玉和殿的鹅卵石路种满了红梅,清幽的梅香拨开防风帘子,扑向金黄轿顶龙辇内的贵人。 昭成帝却无心赏梅,眉眼急躁地拨开车帘,远远望见朱墙碧瓦的玉和殿外,站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昭成帝微微眯起眼,转动着鹿骨扳指,将目光投向伴驾的内侍。 徐文德身体抱恙修养,如今跟在昭成帝身边伺候的,正是那日险些被他掐死的小内侍,邵宝同。 经上次一回,邵宝同机灵了许多,不等圣上发问,便抄了近路过去,探明情况后,小跑着回来,躬身禀报, “沈院判说,公主落了怕人的遗症,旁人挨不得身,怕惊着刺激到公主,沈院判就将宫人都遣了出来。” 昭成帝微微一动,叫停了步辇,下令一众随侍的内侍宫女侯在原地,只带邵宝同一人踏进玉和殿。 门外清理碎瓷的宫女瞧见圣驾,正要福礼,被昭成帝挥手制止。 昭成帝无声无息地进了屋,沉香木屏风前,沈院判端着药碗,愁眉不展,“这都砸了十只,幸好这药里头没掺血引……” “你在说什么?” 沈院判被惊吓到,“陛下,臣在想法子让公主喝药。” 昭成帝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的床榻,正对上一双乌黑莹亮的双眸,后者一触,立马将视线缩了回去。 昭成帝心一软,免了沈院判的礼,“把药碗给朕。” “陛下,公主现下如惊弓之鸟,容不得旁人接近,碎瓷锋利,几位宫婢都被划伤,臣躲避及时,也被溅了满身,陛下龙体最重,还是让臣再想想办法吧。” 沈院判微微侧身,露出被汤汁濡湿的衣裳,看起来十分滑稽,昭成帝嘲笑一声,不耐道:“朕看永乐瞧起来再正常不过,怎被你说得跟洪水猛兽一般,朕是她的父亲,她不亲近朕,难道还亲近你们这些外人?” 邵宝同趁机溜须拍马,“父女连心,几个宫婢又怎配与陛下相提并论,沈院判,你是糊涂了。” 昭成帝淡淡睨了他一眼,却是默认,邵宝同嘿嘿一笑,脖子挺直几分。 听见帐外的动静,姜念兰又悄悄探眼帐外,眸子乌亮,瞳色褪去浑浊,像两颗圆润的桃仁,小脸粉白,悄悄打量着几人,瞧起来纯澈无害。 见昭成帝看了过来,她迅速钻回去,又躲了起来。 沈院判惶恐道:“是臣失言。” 内心却是一动,或许真如邵公公所言,父女连心,对血亲之人,公主更容易放下戒心,生出亲近之意,圣上一试,说不定能成。 沈院判松了手,而昭成帝早就被那林中迷鹿般的眼神软化了心肠,一把夺过药碗,朝着床榻走去。 姜念兰抬眼,纱帐掀起,身前光线被高大的身影覆盖,她攥紧被衾,瞳孔骤缩,一抬手。 “哐当!” “陛下!” 翠绿圆口小瓷碗四分五裂,昭成帝没有防备,衮服被红褐色的汤药湿了满身,邵宝同手忙脚乱地捏着绢布擦拭。 昭成帝和沈院判站在一块,有种不分伯仲的滑稽之感。 沈院判以掌掩面,“第十一只……”透过手缝,瞅见君王怫然不悦,忙道,“陛下息怒!公主如今神智不清,怕是理不清亲疏,还是先让她一人静静,臣再设法施针,让公主镇静下来。” 昭成帝为帝二十载,从未被如此扫过颜面,自是不悦,可一瞧见女儿痛苦环膝、神智不清的模样,满腔怒气化成轻烟。 一低眸,却是越看邵宝同越不顺眼,索性一把推开,“还擦什么擦,越擦越脏,蠢货!去给朕备件新衣!” 邵宝同摔了个屁股蹲,刚委屈地揉着,又忙不迭地爬起,“是。” 沈院判不敢抬头,轻声道:“冬日风冷,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先将湿裳脱下吧,以免染了风寒。” 顶着身污满药汁的衮服实损威严,昭成帝坐了一会,挂不住面子,叮嘱沈院判几句,便从旁绕去了偏殿。 昭成帝离开后半个时辰,楚南瑾跨进了门。 他本该在东宫静养,玉和殿这边递来了消息,说永乐公主苏醒,情况却不容乐观,他实在放心不下,便放下公文赶来。 沈院判和姜念兰对峙许久,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愁容满面,瞧见楚南瑾,忍不住吐了一句苦水,“公主不愧是陛下的女儿,这倔劲,下官是无计可施了啊!” 瞧见沈院判一身濡湿,楚南瑾流露同情,轻声道:“孤来吧。” 掌心被烫出几个红水泡,沈院判便用布垫着碗底,闻言,手一缩,布从碗底滑落,被烫得呲牙咧嘴,却没忘了说, “殿下不可,公主现下易惊得很,恐怕已经不记得您了,方才圣驾驾临,公主都没给圣上面子,污了满身,下官衣裳已湿,也不在乎这一点,还是让下官来吧……” 沈院判没劝住昭成帝,也劝不住楚南瑾。 楚南瑾接过药碗,踱步朝着床榻走去。 这几日他居于东宫养病,有关她的消息都是从宫人口中得知,知晓她落了遗症,知晓她似昭成帝癫症发作般敏感,却从未想过,她的遗症会将他忘了。 楚南瑾望进她的眼底,她看他的眼神,除了陌生、恐惧,再不掺杂其他,他越靠近,她就同对待其他人一样,越往床角缩去。 楚南瑾面上浮现痛色,沉吟片刻,复又挂上温和的笑容,将药碗搁置梨花木床柜旁,在榻沿坐下,朝她伸出手,温声道:“念兰。” 姜念兰微微愣住。 一进一退之间,鬓角垂发遮住了眼帘,她却并不拨开,而是透过发间缝隙,将一双乌黑晶莹的眸子探了过去,带着十足的警惕。 僵持间,她缓缓将手从被衾中伸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几步。 沈院判见状,眉上一喜。 却在下一瞬,本来还蜷缩着,像只猫儿的少女,倏然炸起全身毛发,躬背而起,张开贝齿,毫不留情地咬在楚南瑾的雪臂上!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抱着他的右臂,牙齿狠狠地陷入肉里,十指凹下一片指痕,像一只捍卫主权的小狼,要用凶狠的獠牙赶走意图入侵的敌人。 她下嘴之处,正是楚南瑾割臂取血之处,有汨汨的血流出,尝到腥味,姜念兰稍有迟钝,却没松口。 臂上密密麻麻地疼,渗进骨血,楚南瑾唇色苍白,却没有溢出一丝痛吟,眼神制止欲要上前的沈院判,风轻云淡道:“无碍。” 姜念兰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听到这两个字,心脏被揪紧般疼,牙齿不自觉地松开,惶然抬头,对上一束似水柔情的目光。 楚南瑾勉力抬起发麻的右臂,掌心落下,轻柔地贴在她警惕弓起的后背,感受到她身体微颤,却没有像先前那般躁怒,这才动了动手,一下又一下地为她顺毛。 “念兰莫怕,我是哥哥,我不会伤害你。”
第22章 温热的掌心顺着脊背安抚,力度轻柔,炸毛的小兽被捋舒服了毛,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收起利爪,望着他渗血的手臂发呆。 楚南瑾莞尔一笑,十指一翻,捋过乌黑密发,将她鬓边的碎发别至耳后,露出她圆润珠滑的耳垂,而他从袖中掏出一对翡翠珠坠,顺着耳上的小洞,将珠坠穿了过去。 姜念兰甩了甩头,耳上珠坠发出对称的脆响,忍不住好奇地用手去摸。 “念兰可记得,这珠坠是我们在徐州渡口时,在一位货郎那儿买下的。”楚南瑾笑了笑,“还有这簪子。” 摊开掌心,静静躺着一支点翠石榴簪钗,和一支白玉鸟衔花步摇。 见她一脸茫然,楚南瑾指着前面的那支说道:“这是那日你我初见,你仓皇离开,却不慎掉下的簪钗,我让属下收了起来,本想找个机会还与你,未料一朝之患,致使你我仓促逃亡,直至今日,才得以物归原主。” 姜念兰握着那根簪钗,心底涌起不适,随手将簪钗扔在一旁,别过头去。 楚南瑾微微失落,又将那根白玉鸟衔花步摇递了上去,“你我初见时不尽美好,那簪钗丢掉也罢。这支也是在渡口货郎那儿买下的,很衬你,只是你如今素发。不过无妨,我这几日静养,寻了本女子梳发的书册,待你好些了,我便为你束髻,戴上这根簪子。” 姜念兰转过头来,悄悄打量着那根步摇,微微一动,伸手接了过来,楚南瑾不免紧张,怕她像对待那根石榴簪一样,随手扔在角落。 姜念兰端着做工精巧的花鸟,耳边忽然一片嗡声,恍恍惚惚之间,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了句,“您夫人戴着真漂亮。” 颊上飞来红云,姜念兰攥紧步摇,心猛跳得厉害,陌生久远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羞恼,又喜悦,“我可是认识你?” 楚南瑾应道:“自是认识。” 姜念兰嗫嚅道:“可是我不记得你了。”她指着他臂上的血迹,“还咬伤了你。” 他不留痕迹地将那处袖角卷下,挡住血痕,“无妨,一点小伤。” “为什么,我伤你,你不躲?” “只有这样,你才能信任我,知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他目光柔软,“即便你伤我,这个定论也不会改变。” 他眸色秀澈,像世间最无暇的美玉,噙着温和的笑意,让她相信,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只会静静地陪在身侧,一味放纵,永远不会责怪于她。 姜念兰失了神,好似很久以前,有一双相同的温眸,一道相同温柔至极的嗓音,在她蜷缩黑暗之时,将黑雾撕出一道口子,有光线照了进来,憧憧人影无所遁形,消失不见,仰头,是一轮皎皎皓月。 她心尖一颤,长睫敛下,一双水眸带着困惑问:“为何?” “因为我是念兰的兄长。”楚南瑾微微一笑,瘦长白净的手指将她偏移的珠坠摆正,“只要你开心,哥哥呀,做什么都愿意。” 姜念兰微微睁大了眼睛,却不知为何,有些小失落,闷闷地移开视线。 “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沈院判离开了屋子,再回来时,手里提了个药箱,“殿下本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怎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早知让公主咬上一口,她就会信任人,臣皮糙肉厚,让公主咬上十口又何妨。” 一低眸,触及到姜念兰虎视眈眈的目光,泛着银光的锋利贝齿,沈院判往回一缩,感觉手臂隐隐做痛,他站在外侧,迅速为楚南瑾包扎好伤口,脚步一挪,站到屏风后,轻声提醒,“殿下,得让公主喝药了。” 楚南瑾端起搁置在床柜上的小瓷碗,“念兰,来喝药。” 汤药滚烫,他轻轻吹着冷气,空中满是苦药味,姜念兰被这气味刺激到,拧紧了眉头,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小脸上满是抗拒。 她捂着口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东西好难闻,我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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