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尸体最后被安排运回京城,不论过往行迹,遵从该有的礼仪规制下葬。太后受了惊吓,被扶上渡船,等她入舱后,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登船。 当下的紧要,是回返京城,彻底平复这场风波。 却在此时,探子传来紧急情报。 三日前,逸王有异动,集结私兵,将皇城包围了起来,裴斯鸣这些年虽不在京城,手却伸得很长,逸王纨绔,朝臣之所以站队,正是因为裴斯鸣,只要逸王有所动作,他们也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裴总督下达的命令。 按照时间推算,若逸王起反成功,现在皇城之上的禁军都被换成了他的人,只待他们进京,便能一网打尽。 这就是裴斯鸣有恃无恐的“后手”。 突变的局势让众人忧心地皱起眉头,王治延认为他们应当静观其变,沿路打听皇城的情况,等到合适时机再入京,但他的提议很快被楚南瑾驳了回去。 楚南瑾道:“外乡风光虽好,不如归乡。” 众人即便观点一致,也不如楚南瑾的一锤定音,各怀心思地散去,对几日后的局势忧心忡忡。 姜念兰心情沉重且复杂,有些话盘旋在嘴边呼之欲出,按理说,她和楚南瑾的关系尚未破冰,她没法放下面子去主动找他,可是她思念父皇,即便那一场宫变是做戏,但父皇早就病入膏肓,也不知能承她的儿孙福到几时,她心里急切,直到按捺不住再一次从床榻上起身。 自从楚南瑾的身份揭晓后,两人还未完完整整地好好说上句话,还有那些隐秘难以启齿的过往,叫她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向艄公要了壶陈酿,一口下肚,腹中烧起的火热雄起了她拇指圈大小的胆量,趁着这股子劲,她咚咚敲响楚南瑾的房门。 “我有话想对你说。” 木门推开,姜念兰刚生出的勇气忽又退缩,对视的眼即刻挪开。楚南瑾好似知晓她要说什么,却偏生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她好不容易将话说了出来,却有些结巴:“王大人说,留守京外才是最佳决策,你却做了相反的选择,是不是求胜心切?我、我也认为,若现下没有与裴斯鸣抗衡的能力,不如先退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念兰是觉我鲁莽,整治不了姜尤那个废物?” 姜念兰咬了下唇,懊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若不是你与父皇同谋,愿意牺牲自己,背上弑君的骂名,姜尤和裴斯鸣也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从前你对我做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仍将你当作我的好兄长,我敬重你,自不会认为你比不过姜尤,只是关乎性命安危,还是得从长计议,莫要操之过急,自乱阵脚。” “念兰既知晓,当初宫变的目的是揪出裴斯鸣的狐狸尾巴,就不该与我生疏至此,门口风大,进来说话吧。” 说罢,他径直走进房内。姜念兰不知所措,沉寂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茶水入杯声潺潺,楚南瑾道:“但还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不想做你的兄长,这份敬重,念兰还是收回去吧。” 姜念兰本低头默声盯着垂落脚尖的裙裾,听到他这一番话,心倏然一紧,不知该将目光往何处放。 胸襟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好似要随时蹦出来一般,她强行压制下去,才不让绯红的面色再透出别般异样。 她暗恨自己不争气,他不过轻描淡写的一言,她竟将他那些逾矩的劣行忘了干净,一颗心竟想朝着他靠近。 她屏住呼吸道:“夫子曾教过我尊兄敬长,亲近手足,但兄妹应以礼敬之,过则逾矩,我是一国公主,皇兄如今又是皇帝,自不能任意妄行,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会当作以往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也请皇兄如是。” “念兰不好奇,我为何为会与陛下演这一出好戏,自污令誉?既知晓我并非良善之辈,也该知我不会怀揣贤良之心。” 姜念兰犹疑问:“为何?” 楚南瑾语调悠悠地解释:“陛下耳目精明,我在国公府为你安排的替身欺瞒不了太久,然而强弩之末,纵然知晓我为何辈,也无法覆手翻转局面。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唯有我对你的这一颗真心。” 真心…… 他对她的真心…… 耳廓充斥着来回拍浪的潮水,如鼓声阵阵,一片绯色延绵的桃林出现在沿岸深处,她茫然闯入,不经意被染得面色绯红。 “所以,事成之后,陛下不会再拘束你我之间的事,但凭你的心意。但你知道的,念兰,我不会与你只以兄妹相称,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日,我对你的渴望只增不减,我不可能看着你心许他人,不可能看着旁的男子接近你。你是我的人,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不会允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别说了……” 她的心里涌出很多场景,与他相互相依、同生共死,让人眷恋而悸动,但不过瞬息,锋利的利爪将温情的假象撕碎,一幕幕的不堪倾泄露出。 甜蜜与苦涩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脊背下弯,微微颤动着,好像骨髓拨动灵魂在抽痛,许久,一颗炙热跳动的心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缓声道,“皇兄现在口口声声地说着爱我,但我怎知你不是如从前一样,只是想利用我,皇位、权利你都得到了,阻碍的路障你也即将铲除,你却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让我如何去相信?” 她抬起半弓着的腰,“正如我被你禁于东宫,整日焦虑不安,以为能见到父皇,却亲眼目睹他身死,你说这都是计谋,但往后的日子里,我如何分辨何为真,何为假,我于你而言,是否还是计谋中的一环?” “我从前对皇兄百分百地信任,但这份信任已被皇兄亲手打碎,再也拼不回来了,即便皇兄将我强留在身边,我也只会满怀憎恨,再无从前的敬重。是,父皇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再无从前强大,皇兄若趁着这濒碎的防线为所欲为,我也无法反抗,只是开弓便无转圜之地,你我也再回不到从前,只是皇兄若心意已决,还请放过我一段时日,父皇最后的日子里,我只想让他看见我每天开心开心……” 他们的重逢便是算计的开始,他识她,却不认她,任她在无法自拔的漩涡里痛苦挣扎,成了个任人耻笑的痴儿。他与父皇联手,也不过铲除异己,对他利远大于弊,即便他后来有所醒悟,当时行径也不过被迫为之,但她只能做到假装一切未曾发生,而他对她造成的伤害,远不是此就能解决的。 两人之间沉默寂静了许久。 楚南瑾本可以对她的退缩置之不理,只要将她留在身边,心在不在他身上,也没什么不同。可是她脆弱得好像随时要透明的身躯,像极了婚宴上手足无措的小花,心脏被狠狠震颤,他即便铁石心肠,也再无法看她这般模样。 他又怎么能做到将她留在身边,却忍受着她不爱他呢? 不过一步之遥,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落在她如织的秀发上,等心中的钝痛渐缓,他才低声安抚道:“念兰,你不用害怕,等回了京城,你会见到你的父皇,哥哥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 众人本以为抵京后,定有一场大仗要打,皆卯足了干劲,准备跟随楚南瑾冲锋陷阵。 但一路顺畅得令人意外,并没有姜尤派来的杀手暗中追杀他们,城门也没有严厉盘查经往的路人,就连皇城上的守卫也都是熟悉的面孔,风平浪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楚南瑾之所以执意返京,是他早就掌控好了一切。 姜尤造反当日,以为皇城空荡无主,龙袍加身,大摇大摆地走进朝堂,坐上了他垂涎已久的龙椅。正在他闭目畅想着今后万人之上,威武无二的君主之梦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昭成帝。 姜尤吓得屁滚尿流,直接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以为自己眼花,叫嚣着拔剑要将这白日就敢出来作福作威的妖孽除掉,直到被人按在地上,一桩桩数落他与外邦勾结的罪状,他才终于梦醒,原来他被楚南瑾彻头彻尾地摆了一道。 愿意追随姜尤的党派其实数量不多,大部分已被楚南瑾策反,只是怕引起姜尤怀疑,装模作样地跟着他造反,等定局既定,立刻向昭成帝投诚,逐一补充罪状上的纰漏,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恨不得将他淹死。 姜尤被打入诏狱,还幻想着裴斯鸣能够来救自己,在他心里,义父本领通天,一定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便强迫自己咽下被他认为是猪糠的饭菜,希冀有一天从牢狱里走出去,将所有背叛过他的人杀个干净! 直到几日后,裴斯鸣的死讯传来——他竟是被他姬妾献上的一盏茶给毒死的,一代枭雄死于美人之手,令无数人扼腕,人们茶余饭后,仍在一一列数这位总督当年征战沙场的英迹,但在他的身份和那些龌龊勾当暴露后,世人接连倒戈,恨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姜尤就疯了。 这些事都是姜念兰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回宫后,她便又成了尊贵无双的公主,每日好鱼好肉地伺候着,腰身圆润了一圈。 战乱平复,空缺的官职要有新的人替补,为防止裴斯鸣的案例再次重演,每个身居要位的官员被全面盘查,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的昭成帝终于有空闲来陪她,姜念兰两眶泪盈盈,一声又一声地唤着父皇,窝在他怀里撒娇,心里却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从回来那日,她就再也没见过楚南瑾,兴许是幽州遗留的事务太过繁忙的缘故,让他抽不开身,但如今父皇都空下来了,算算日子竟也有月余之久。 直到这天,她收到了何娘子寄来的书信。 第94章 宫檐的最后一抹余晖淡去, 皎洁的月光漫无边际地披来,姜念兰仍无半分倦意,目光清明地倚着窗棂举目远眺。 昭成帝进来时特意叫停了欲通报的宫女, 他近来面色恢复了许多,又是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的君主姿态,好似身体已经恢复入病前的状态。 姜念兰觉得神奇, 但又怕父皇只是回光返照, 怕提起晦气, 从不敢问他的病情。见父皇来了, 又像从前一样支起下颔,听他侃侃谈起朝廷政事,做一个安静乖巧的倾听者。 “因孟世子和太后的约定,朕并未严厉处置国公府, 只是将他们下放到边陲小镇,家财充入国库,今生不得入京, 你与他的婚事也当作废。但孟世子痴情不改,提出想见你最后一面,念兰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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