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怎的突然这般无状。” 枝香一个礼至一半,腕子被一只纤细葱白的手架住,示意不必。 遂既站稳,深吸了几口气,又复深吸了几口气,才略算平静。唤这两位婢子站开些,自己俯身,小心翼翼的平述。 “姚妈妈……倒戈了。” 浅浅六个字,曲是欢也坐不住了,抓着榻旁小桌上的螭龙琉璃瓣花盏给扔出去,毫不迟疑。 枝香也是一愣,这个盏子曲是欢可是相当宝贝的,除了枝香,一个婢子也不能近身碰触,就连曲是欢她自己使用也是仔细着来。 隔三差五还对着这个盏子赞不绝口,细细把玩。 眼下,想也没想便扔出去,可想而知该多怒。姚妈妈,这可是她带进宫里为数不多的人其中之一。 除了枝香,就是这位贵妃娘娘的母亲,打小亲随的婢子,入宫时曲夫人特意送来随了她。 她是贵妃娘娘,却也恭敬的唤着姚妈妈,不曾当成下人过一分一厘。 更何况现下觉着年龄大了,让她在身边养老,还拨了三个婢子使唤。怎么会到那个女人跟前了呢? 曲是欢第一反应是怒,当下急怒过后便收敛了心神,细细开始琢磨。 无碍,无碍。你来我往,守礼相当。 之前摔盏子的狰狞,尖锐慢慢敛了不少。合着悲恸,失望揉杂着算计浮上眉角。枝香看在眼中,心里只道是叹息。 她这位小姐,可是个手狠不带软的。偏偏五官生的软糯,和善。即使正经的发脾气,但凡她压住一半,不识得她的看过去觉得也不过就是愠怒。 在这样和善娇弱精致的脸上也看不出多重的戾气,以致,轻敌的太多,都指着她心软。 可惜,都押的心软,偏生是个心辣的。手段层出不穷,谁来谁后悔…… 当下,怕是姚妈妈,也无可善终。枝香心里多叹息了几口,自觉权当提前,送行。 曲是欢低头缓缓喝着气,搓搓指尖,鲜红的指甲在春生的寒气里,只叫人炫目,灼眼。枝香连忙朝着后面人示意,取炭炉。 “枝香,你说皇后殿里,后院墙角的桃树下会有什么?” 枝香闻罢,了然于胸。只觉之可惜。 “娘娘这是用她?” 枝香接过婢子送来的八宝掐丝嵌裂玉暖炉,试试温度,尚可。便递给曲是欢。 “想必她也是乐意报恩的。” 曲是欢接过暖炉,手心里渐渐温热起来。可心里还是哽咽,颇为难受,实难消化。 这妈妈跟着她也有不少年头,在曲府里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舍得呢?怎么能呢? 枝香看着沉默不言,神情崩坏的曲是欢。 她强装的不在乎也没装好,偶有愤恨划过,或有不舍闪现,也有懵懂停顿。枝香自己也久难平复,实难平复。 姚妈妈可是曲府少有掐尖的通透人,按说是不可能做这些。不可能,不等同于没有。 所以她们二人虽都气急,震惊,伤心,愠狠。但无多会儿,便都是弃我去者,不可这般浪费情绪。双双缅怀了过去,死于此刻。非常的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的收拾完情绪。 曲是欢又在春风里做了许久,浑身寒凉,久久出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目空洞,仿佛就是两潭泅黑的死水,无有涟漪。 最近,她时常这样呆坐了。 “是欢……” 一声和着威严带着焦急的抖音划过曲是欢的莽白意识,机械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身。 身子是转过去了,但焦距还没恢复,以致人影还未看清,便被拥进一个炽热的怀抱。还细致的将圆润的腹部给隔开,留出空隙,不挤压到孩子。 一股子的清香撞进鼻腔。曲是欢这才猛然清醒过来。 “皇上……” 自从二十三位太医联合诊脉,她拒绝见皇上,算着日子,至今,七月有余,近八个月了。 此时曲是欢心里委屈,怅然,难过,娇嗔里揉捏着怒,将皇帝用力推开。身子扭转,不作眼观,鼻腔里“哼”着转坐一旁。 这软绵带刺的脾气,让李邵仪心尖一撞,实难消受。 连着整个伟岸挺拔的身躯也随着曲是欢的小脾气软榻下来,居然谄媚着“哈哈”笑起,身子不着痕迹的小心翼翼的紧挨着曲是欢坐下。 曲是欢能跟他生气,那就代表原谅他了。 不然那就像这大半年,老远见着,连个礼也没有掉头就走,拦都拦不住。 毫无规矩! 她如今已经给了台阶,服了软,这耍性子,那又如何。 捅个天都应。 他开兴,脸上堆着的笑一扫几个月心头的疲惫,当即唤人。 “安守义!” 一丈远顶前的一个人,连忙跑过来。 不料半路一块石头一拌,一个趔趄,歪七扭八的摇晃着身子向前。 一众人心里都捏一把汗,皇上贵妃此时心情尚好,可若真这样跑过去,还得看二位心情,不若可能是错,当罚! 太扫兴。 安守义脑子转的飞快,这是错,可大可小。 故此不做他想,就地一个翻滚,故作滑稽之态滚到皇帝半米远的地方狼狈的翻趴在地。 李邵仪眼睛升腾起薄怒,不悦,只待安守义开口,一个字,一个调不对就该爆发了。 此时,这园子里一下子静谧如无人之地。 “哎哟喂,陛下,贵妃娘娘,那石头定是嫉妒奴才得二位恩宠,要我在您二位眼下丢脸,还在一众人眼前下脸。陛下,求陛下,当狠罚这块石头。” 说罢,安守义哭了出来。周围人一顿傻眼,皇上同贵妃算是正在兴头,二人八个月没说过话,此时…… 兵行险招。太险。 一个二十好几人,日夜不离的近身太监,贴身照顾了七八年。此时这一番孩子性子的作态,让李邵议有些想笑。 却更威严起来,坐直了身体,正想骂道,顽劣,混账,让其滚下去。 却想到,曲是欢还在。且,她还在性子里,自己也得争取一下她的意见,好讨好讨好将哄着她。 便侧身,半揽着曲是欢。讨好谄媚亲昵道:“小四子,你看如何惩罚这个奴才?” 曲是欢每每见到安守义,多半是笑的。 他位居高位,也可谓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在李邵仪面前,他总是这样故意装傻充愣,装痴卖傻。实则是个顶通透的人。 且为人正直,不做小人言,不谈党派话。 皇帝跟儿前,他就是眼瞎口哑手残,出了门耀武扬威却不知皇上事。 曲是欢欣赏他的不得了。 因为曲家为相,做个言官,须得正直,故此曲是欢总有共鸣之处。 这一番摔趴和哭闹,一扫曲是欢心霾,到晴明了些。 深吸了两口气,扭捏的转到李邵仪怀里趴着,冰凉真丝的袍子一触到面颊,生寒,当即皱了皱眉。 李邵仪了然,一伸手,一张明黄绣龙的斗篷便递上来。 就是方才还在地上哭闹的安守义,此时正恭敬有礼的递上所需。 其他人都没反应皇上要什么,也不知道安守义何时拿的斗篷。 这就是安守义。 皇上斜睨一眼安守义,哼笑一声。 便转回去,细心的给曲是欢系好斗篷。待系好,一把握住曲是欢的小手,指尖有些发凉。 倏然间,李邵仪勃然大怒,将曲是欢手中的暖炉一把抓住。 朝着离枝香最近的宫婢使劲砸过去,那人吓得身躯一僵,跪拜在地,头都不敢抬起,浑身颤栗。 那个婢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落到她头上,一下子只觉眼前昏天暗地。 皇帝威仪一下子巨盛,骇得所有人齐齐跪倒。都是懵的。 枝香省的,捏着肝胆提着呼吸连忙给曲是欢递了个新的暖炉。 这头刚塞给曲是欢,李邵仪那头就亲自试温度。一摸,不甚好热,便怒目横扫着曲是欢心尖上的婢子。 方才砸向她身旁便是因为她太受是欢宠爱,不好当下训喝她,打着曲是欢的脸面。却不料如此怠慢,手炉都不是热的。 这样的审视碾压着枝香的心脏,噗通的速度都降低了许多。整个四肢都有些发软,却还勉强能站稳。 解释道:“娘娘畏热,所以坐在风尖上,这个也不能过热,会引起体燥。” 声音多多少少嘶哑颤抖了些,却还好,听得不是多大出来。 “畏个屁的热,你们胆敢将朕的爱妃吹病了,脑袋自己给朕递上来。” 这一句平民粗口骂的众人是目瞪口呆,实在是没想到皇上还会这样的词汇…… 曲是欢只是一愣,丝毫不意外,只是愣的诧异,明显的在脸上停顿了一小会。 许久不曾听到李邵仪这样的词汇了,这时挺起来,道觉得亲切起来。 “安守义,给朕宽衣。” 心道:这料子凉,方才曲是欢靠上来皱的眉角,让他也是记得的。 当众,当着满园半百个婢子奴才面前褪了外袍,只留了件不厚的姜黄绣云纹衫子。 这件不凉。 一园子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看。只有安守义和枝香淡定的提着心,随时候备着。 直到李邵仪再揽她入怀,面颊再靠近他怀里触碰时,才知他为何宽衣。 曲是欢细细咬了咬下唇,又想到二十三位御医和皇后殿里的鬼刹修罗那一日,心头绵绵麻麻,委屈是真委屈,却不教好开口怨怼他,如何怨怼呢。 刚才李邵仪那一句粗陋鄙语,硬将曲是欢拉回若干年前,他们头回相遇。 那个时候李邵仪还是太子,那日被太傅骂急了,罢手出宫,着着常服,二人尚不相识。 曲是欢也是扮成小公子模样四处野玩,那日曲是欢同一个欺恶的屠夫舌剑唇枪的骂起来。 文雅的簪缨世家,哪里骂的过街头粗野村夫。 曲是欢没仗着世家背景,而是自己同那人骂的脸红脖子粗,很是狼狈。 主要是一些下流粗鄙的词汇她骂不出口,也接不下去。硬是堵气,胸口憋闷的生疼。 结果半道儿突然出来的翩翩公子,明明仪表堂堂,风姿高雅,突兀的大喝一声:“滚你娘的蛋,骂个姑娘。” 曲是欢被这带着威严好听的声音给引的转过头,头卡到一半,这措辞硬是让她发起愣来,回过神才觉好笑,拉扯着嘴角,笑的很是无忌。 屠夫自然没想过骂的是姑娘,只想是京都里好看的公子哥比比皆是,这才细细打量发起愣来。 然后那人,突然上去扭打在一起。 一个十六七岁的“柔弱”公子,和一个孔武有力的屠夫当街打起来。 李邵仪自然讨不着好,一张好看的脸多了几块不相称的红肿。 曲是欢的哥哥少年成将,与哥哥厮混的时间长,曲是欢也难免沾着将军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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