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吓得魂飞魄散,当真是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 就算当初在沙场上几进几出,杀得浑身是血,都未如此刻这般手脚发软。 他出手拉住阿蒙,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当众把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过去。 阿蒙知他心意,瞪他一眼:“放手,我知道我的身份,总不能让阿舅和外婆为难。” 宗越只好放手,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大步走过去。 阿蒙走到恒娘身前,高声下令:“第一排、第二排军士,脱下战袍,放在地上。” 这支禁军本就是她去请调来的,将领知道她身份,低声传令,命军士照做。 阿蒙亲自上前,海月奔过来相助,两人把地上衣物抱回去,递给娘子们。穿上衣服的娘子们又跟着去抱回更多衣物。 阿蒙空闲下来,负手站在一旁,声音朗朗,响遏云霄:“我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那是女子身体,是天下人的出处。你们家中可有老母?可还记得小时授乳,你们的母亲如何用这柔弱的身体哺育你们? 可还记得每个小孩都是从母体呱呱坠地,都是女子从生死关头,拿命换回来的? 可还记得,你们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是你们的母亲用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筋骨血脉将你们一点点养大? 如今你们成为朝廷的栋梁,成为保家卫国的男子汉,你们的阿娘呢?可有许多人的阿娘,早已不在人世?” 有些年龄稍小的军士,被说得喉头哽咽,捂嘴哭起来。有些年龄大的,悄悄抬手,揩拭泪痕。 为首的将军看一眼阿蒙,心中苦笑:还好这是自家人,否则两军堆垒,三言两语被她说得稀里哗啦,这仗还怎么打? “也许终你们一生,你们都无法回报你们母亲的恩情。可如今,在你们身后,是无数的母亲,是无数的姐妹与女儿。 你们不仅是朝廷的拱卫者,你们更是她们的守卫者。所谓家,无女何以为家? 所谓国,无女如何成国?将士们,你们今日放下长戈,心中存下一丝柔软善念。 他日家国有难,你们便想想今日的娘子们,你们退后一步,便是天下女子,便是为娘为妻为女,都成他人刀下鱼肉,你们可会退缩?” 说到这里,提高声量,声色俱厉:“回答我,你们可会退缩?你们上三军的军歌是怎么唱的?” 众将士齐声答道:“为家为国,誓死不退。关山万里,百战不悔。”一时间声势雄壮,树林被震得簌簌落叶。 阿蒙轻舒一口气。她其实也无太大把握,然而终究是想试一试,能不能以孝母之思、以家国之责,激起军士们对今日这些娘子们一点起码的尊重。 至少,当他们脑海中浮现今日这出画面时,能够忍一忍口,不要因此口出不逊,不要借此言语轻薄。 算是她自己能贡献的一点微末之力吧。 好在上三军都是军中精锐,将士出身良家,又都入武学,受过起码三个月的轮训,知晓忠义之道,比某些地方军镇的军痞子军油子而言,总算还是有些节操。 等军士们声音落下,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谁说家国只是男儿事?保家卫国,请与诸君同袍。” 阿蒙长笑:“好,盛家九娘果然将门虎女,不让须眉。” 她听说过盛家这位九娘随父兄长在边关,去年到了年龄,回京成亲,却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而病亡。如今看来,显是盛家撒谎。 这位九娘亦是豪气干天,明知自己被家族放弃,竟仍敢高声宣称,召之于天下。 别说这位九娘多半是真的,就算她是假冒的,阿蒙也已打定主意,非要逼着盛家认下这位娘子。 恒娘帮着众女穿好衣服,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皂绸绵披袄,宽宽大大,勉强能遮住身形。走到阿蒙身边,许久没见到她,差点想抱住她。 阿蒙却一点也不客气,上前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恒娘,你的勇敢,永远令我惊喜。” 回程路上,阿蒙与恒娘共乘一骑,细诉别后种种。 宗越对仲简感叹:“畏之,我很佩服你。” 仲简难得地没有讥讽他,默默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居然喜欢上薛恒娘,委实需要一颗远比别人强壮的心脏。 某种程度上,两人可算同病相怜。一起将目光投向前方交头接耳,又是笑又是哭的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轻微而又愉悦的叹息。
第129章 雁来客 宗越招手, 几个仆人过来。他低声吩咐:“去最近的车马行,租下所有马车。再去城门附近,找处相熟人家, 借一处园子, 以便暂时安顿这些娘子。 阿蒙听见,回过头来,笑道:“你叫他们在城门附近找一家酒楼包下来,让店家先把所有菜式都做上。记住, 娘子们饿了许久,先上些软糯好消化的。” 宗越含笑答应。阿蒙挑眉:“此事并不容易。你既然应承下来,便须做到。” 因着良家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京中上档次的酒店从不招待女宾。她们这一行又人数众多, 路边小店断然无法容纳。 这才特地嘱咐一句。 宗越看着她,身子微微前倾, 目光如暖荧, 带着柔和笑意:“我答应你的事情, 可有任何一件,没有办到?” 阿蒙一笑, 探头过去, 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兄长。” 宗越目光闪动,低声回道:“两年。” 阿蒙眼波扫他一圈,不再多言, 抖一抖缰绳, 与目视前方, 装作看风景的恒娘向前奔去。 仲简摸摸扭得生痛的脖子, 冷冷道:“西门附近,只有雁来客一家大酒楼, 专营鱼虾鳖蟹,鹑兔脯腊,索价不菲。你可曾随身带够银钱,曹郎君?”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字吐出,缓慢凝重。 本朝汲取前朝兵祸百年的教训,虽仍设节度使一职,却并无实权,不过是荣衔而已。 唯有沙洲归义军曹氏、夏州定难军李氏二处,仍为旧时建制,世代承袭,地方赋税自理,拥兵操练。 二镇之中,尤以沙洲归义军本为汉人,更为朝廷看重,倚之为西北屏障。 郎君之称,便是前朝沿袭下来,对节度使世子的尊称。 宗越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查出来了?” 不待他回答,又道:“我入太学,是奉圣上之令。夏州李顺义也在太学。畏之如有疑问,不妨与贵司陈勾当详询。” 仲简皱眉:“沙洲、夏州被挤掉的学子,又如何说?” 宗越轻叹一声:“畏之何必胶柱鼓瑟?你不如想一想,为何圣上坚持要我二人匿名入学?” 仲简默然。 皇帝把这两处军镇的世子都弄来京城读书,多半是帝王心术,以之为质。 又因为朝中一直有议论,想要撤销这两处最后的实权藩镇,以免尾大不掉,重演天宝之事。 但皇帝却另有打算,并不想轻易废除旧制。若是消息传开,只怕有心人离间朝廷与二镇,又或许有人怀叵测之心,行刺二位郎君。总之,无限麻烦。所以干脆让他们隐姓埋名,入读太学。 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他猜到的,也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但他关注的,始终是那两名被无端挤掉名额的学子。沉默半响,终于淡淡道:“我知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此事终究不公平。” 宗越笑了笑:“多谢畏之,愿意体谅我的难处。” —— 禁军在城外自行离去,一行车队最终到达雁来客时,酒店中果然已无一个外客,茶饭粮酒博士都在门外恭候。 娘子们从未进过酒楼,下了马车之后,看着眼前高约两丈,红绿绫子绞缚的楼子,里头一道约百余步的宽阔直廊,两边廊宇回旋,小院合围,不知其深几许。 换做以前,娘子们到了这种地方,多半会束手束脚,不敢多动弹一分,生怕露丑。 然而今日屡次从鬼门关挣出,见了几多生死之事,反而将以前那些说不出的重重顾虑、看不见的层层规矩,都看得淡了。 身上所穿,是极不合体又十分别扭的男子袍服,头发虽然在马车上彼此帮忙梳理,看起来仍旧不怎么规整,脚上甚至还是光着的,脚趾甲盖里还有水渠里头带出的淤泥。 看上去比平日更不体面,然而几十个娘子三三两两,彼此携手,都高昂着头,走入酒店。 众人到了二楼,楼中已经备下数桌席面,一人一碗热粥。等众人坐下,茶饭博士开始上茶,传菜。 娘子们在暗渠中忍饥挨饿,每日所食,无非是残羹剩饭,仅仅果腹而已。此时见到各种精美热菜,香气扑鼻,无不食指大动。 正要举著,九娘站起来,举着手中酒杯,哑声道:“各位姐妹,我们今日终于能够走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坐在这里,享用这等美食佳肴。可我们不能忘掉这一路牺牲的姐妹,这第一杯酒,祭奠陈春娘、云花、煎果子、小鸟……” 她一一说出那些埋骨渠道中的娘子名字,每一个名字,或真或假,都曾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所有娘子都站了起来,恒娘与阿蒙也站起来。阿蒙已经听恒娘说起无忧洞的情形,听到九娘沙哑的声音,吐出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心中不禁凛然。 她是上位之人,感动之余,总不免揣摩人心。 无忧洞这场娘子逃亡之路,盛九娘可谓成功的关键。她为娘子们取名,激起她们的自我认知,进而燃起她们求生的意念。 又将周婆言作为救命稻草,大加宣扬,鼓励她们去拼那一线渺茫的活命希望。 又预先反复推演,遇到何种情况,如何对待。一一详说分明,这才能做到一路上行止有度,进退得法。 最厉害的,是她竟能让人有效死之心。娘子们本是一盘散沙,最后竟然做到了坚拒诱惑,没有一个人接受贼人的收买。 遇到危险时,更是无一人贪生怕死,拖累姐妹。这等动员人心的能力,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这是,天生的将才。 等九娘念完所有牺牲者的名字,众人一起将杯中酒酹于地上,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哭泣声。 九娘又倒一杯酒,这一回,却是咧嘴而笑,豪气自生:“如今我们终于活着出来,再世为人。说好了,我们要替云花看云看花,要替煎果子吃好吃的,眼前便是世间好物,大家敞开肚子,好好享用!” 阿蒙也笑道:“大家先吃东西,院后有浴堂,已经备下热水皂团,干净衣物。吃饱肚子,便可移步后院沐浴洗漱。洗掉一身晦气,从此一生顺遂。” 娘子们都笑,有人忍不住,拿起筷子开始吃喝,也有人轻叹:“如今这一刻,竟似做梦一般,可梦总有醒时,到时又该怎么办?” 旁边一人接口:“姐姐想恁多?眼前有一时受用,便先受用。以后的事,谁能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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