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籽油?那是什么东西?” “是极西之地来的一种奇物,专长于绵树之上。” “绵树又是何物?恒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满口新词,竟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盛娘子太会夸人。这绵树啊,可木可草,可高可矮,可粗可细,花开的时节可以赏花,结果的时候,又能用来织布纺衣……” —— 恒娘忽然发现,自己被掳这事,竟有个意外的好处:东宫的禁足令,不解而解了。 她试探着回自家住了一宿,除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开窗,正好看到对面大树上,眼睛通红、一脸倦容、朝她点头问早安的仲秀才外,并无任何别的动静。就像是太子忽然忘了她这个良媛的存在一般。 当然,在她干过那样惊世骇俗的行径之后,她不敢相信太子有这么大的忘性。 但是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太子按兵不动是个啥意思,就连仲简,这回都委实猜不出太子的想法。 宗公子似有所悟,却只是微笑说了一句:宝剑在匣,光芒自现。 阿蒙听后,转身悄悄跟恒娘嘀咕:“别怕太子,放手施为便是。” 恒娘回家以后,被薛大娘用家法狠狠教训了一顿——恒娘气不过,偷偷跟两个姐儿抱怨,她薛家哪里有什么家法? 都是大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找人写了三条红纸,贴在柴房的墙上:不准不告而别;不准欺瞒母亲;不准冒险轻生。最后一条,六个大字尤其粗壮,她简直可以想见她娘说这几个字时,是如何捂着胸口,咬牙切齿。 倘有违反,她娘就要饿肚子。她违反一条,她娘饿自己一顿,三条齐犯,大娘便要绝食整日。 恒娘初次听闻这样匪夷所思的处罚,气得跳脚。费了好大神,引经据典,想要跟她娘论个子丑寅卯。 然而她说得口干舌燥,大娘也只是揉着心口,眉头一蹙,说了声:“你吵得我胸闷。” 恒娘只好闭嘴,上前替她娘倒水捶背。 蒲月上门来慰问时,与大娘聊得火热,大娘拉着她的手,千谢万谢,说她的主意果然管用。 端着热茶出来的恒娘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气得差点一壶茶扔到蒲月头上。 蒲月瞧着她一脸忿忿之色,笑得如偷到狐狸的鸡:“大娘客气,以后若再有这样的烦心事,尽管告诉我。我这人最喜欢帮忙了。” 翠姐儿看恒娘的笑话,看得十分开心。倒是燕姐儿,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没说出口。恒娘以为她天性如此,倒也不在意。 盛九娘领着那二十几个娘子,住在宗越安排好的园子里,衣食不愁,倒也惬意。 就是日常无事,难免东想西想,悲叹流泪。九娘索性带着她们,白日学习军中操练之法,晚上就给她们讲边关故事,或是金戈铁马,或是摸寨烧粮,要不就是摇鹰杀狼,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人,随口说来,亦有无限趣味。 娘子们白日里练得腰酸,夜里听得神往,初时听着这些打杀之事,还有些故做出来的害怕羞怯,到后来,那是催着九娘讲些更激烈,更真实的故事,再也不装那娇怯模样。 众人彼此打趣,嘻嘻哈哈,不去想自己的没良心家人,日子倒也过得不艰难。 宗越去问过两次情形,正好见识九娘的操练之法,驻足良久。 此后再见九娘,礼数周全,客气请教,竟是将她当做军中将领一般尊重。 盛明萱也去过几次那园子,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些衣服被褥饮食,九娘照单全收。 这样安乐无事的日子,足足过了八日。
第131章 围剿(上) “邬大夫去陈家巷子出诊去了, 小娘子你要不等会儿?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恒娘应了声「好」,在药局门口站住脚。 她不在的这几日,大娘病情竟好了许多, 白日都不见怎么咳嗽。 喜得她大手一挥, 两个姐儿这个季度工钱翻倍。又让了一斋的衣物给蒲月,好让两个姐儿有更多时间在家里照顾大娘。 不知怎的,燕姐儿今日不肯去药局,只说自己身子不耐烦。 翠姐儿要去, 又被她拉着,非让恒娘自己去找邬大夫拿药。恒娘倒也高兴跑腿。 她娘知道她如今是东宫的贵人——虽然不明白她怎么还能在外头乱跑,终归是有身份的人,特地央人去请了有经验的三姑六婆来, 教导她大家子里头的弯弯绕绕。 她不胜其烦,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门透气, 一边想着这几日周婆言副刊的事。 女人社在薛家聚过一次, 提起盛明萱主持的副刊, 都是摇头咧嘴。 众口一词,说都是些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儿, 寻常贫家女, 便是有心在妇容上用功,那也没那个闲工夫,花上十天半个月磨出那样精细的胭脂, 没那个闲钱, 买这样那样, 制成那样奢华的油膏。里头提到的绵子油之类新奇事物, 更是漠不关心。 恒娘只好安慰自己,莫急莫急, 此事见功不在十天半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盛娘子那头倒是传来好消息,贵女们对这绵子油十分感兴趣,纷纷找她打听,何处可以买得此物。 又听蒲月说道,曾掌柜已经通过她,与宗公子搭上线,近日动身往西域而去。 若是女子索此物甚急,从上到下,蔚然成风,再加以曾掌柜商人逐利之心切,假以时日,兴许能让中土之地,也能植上绵树。 如今她手上倒是有十小罐现成的绵子油,是信陵公寄存在摩尼寺中,制作圣餐所用。 她拿了信物去提时,寺中那位法师一脸肉痛心痛浑身都痛的模样,幸而她身后跟着阿蒙、宗公子两尊大佛,法师心虽痛,手却不敢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尽数卷走。 但这些绵子油,当用于何处,如何用法,她却也还没想好。 她一头想得用心,浑没留意到,御街上行人忽然多起来。 打太学西门那头出来许多阑衫学子,三五成群,攘臂喧哗,脚步匆匆,朝内城门行去。 有人叫她:“恒娘,你怎的在这里?” 叫了两遍。 恒娘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顾少爷,余公子,仲秀才,你们做什么去?” 顾瑀跑过来,一脸兴奋:“恒娘,你这会儿有空不?跟我们看热闹去。” 余助也道:“恒娘,你跟我们去,这事情,保管你感兴趣的。” 恒娘看向仲简,他瞧着比以往憔悴些,原本眉眼就比别人深刻,如今棱骨更为明显,眼眶下方有些青紫。薄薄嘴唇周围,还有些刚冒出来的胡子茬没来得及清理。 大冷的天,夜夜守在她屋外喝北风,再是个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熬法。恒娘看他一眼,心里又酸又疼。 仲简也朝她点头,沉声道:“本也要去找你,你在这里,正好。” 药局小厮跑出来:“唉,娘子,你不等邬大夫了?他很快就能回来。” “不等了。”恒娘交代一句,“等邬大夫回来,你跟他说,金叶子巷的薛家来过,麻烦他找人把薛大娘的药原样送过去。” 快步跟过去,加入他们一行,“究竟什么事?怎么不见宗公子?” 仲简瞥了她一眼,虽然已经明了她的心意,然而听她不问别人,单问宗越,心里仍不免有些酸酸的。闷了一下,方板着脸道:“京兆府里出事了。” 恒娘一愣,顾瑀挤进来,嚷嚷着道:“唉,畏之你这惜字如金的性子,就别说故事了,再有趣的故事到了你嘴里,都成了那泡过四五巡的茶,寡淡无味。恒娘,你听我说,是这样的……” 他一面举手画脚地比划,余助也在一旁解释,还没走到城门,恒娘明白过来,何以余助会认定她会感兴趣。 是为了两起旌表节烈的新闻。 一起是上月的事情,京畿附近有一家姓涂,其妻曹氏被掳入贼窝,痛骂贼人,宁死不屈。 数日后,族人赍金帛,将其赎回。曹氏不肯,曰:“吾闻贞女不出闺阁,今吾被驱至此,何面目登涂氏堂!”复骂贼不绝,竟死之。 家人将其事迹报至官府,陈恒因其抗暴守贞之故,亲书敕命,派了个属官,领着衙役,去到那户人家,召集乡众宣谕表彰,又赐以银锻羊酒。 那家人虽没了主母,却得这许多好处荣耀,面子里子都有了,感戴不尽。 引起争议的,是另一起案子。十来日前大雨,京郊洼地被淹,某村子屋舍尽没水中。 村民结筏自救,遇见两女子抱着一段朽木,倏沉倏浮,村民忙划水过去相救。 两人年皆十六七,问其姓氏不答。村民也就罢了。众人逃亡之时,多半顾不到衣衫整齐。 以至于有人从水里救出时,衣物尽失,不得不赤身露体,被这两女子瞧见。 两人竟然哭起来,口口声声埋怨相救她们的人:我姐妹俩攀着那段木头,说不定还能找到块干净地方,不至于死。 如今这般,哪里还能活得下去?携手跃入洪涛中,旋踵间再也见不到人了。 水灾之后,这两女子的家人找到尸体,问明事由,也去到京兆府,请求官府旌表贞节。 陈恒这回却不肯了,非但不予旌表,反而专门写文,告诫其家人:二女行为有乖人情,不合仁恕之道;僵直太过,不懂权变之途,不宜大加褒奖,以免误导民心。着从速安葬了事。 这两件事被太学学刊所知,连接两日,连续发文,质问陈恒厚此而薄彼,奖轻而避重,究竟是何居心? 水中二女视贞节重于泰山,高于性命,正该是女子的楷模风范,京兆府为何擅加恶评,不与旌表?这纯属曲解圣人,颟顸愚顽,上有负圣意,下有愧民心。 洋洋洒洒,把陈恒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就要说他数典忘祖,禽兽不如了。 二女的父亲姓区,原本就是个乡村腐儒。听闻太学祭酒为自己撑腰,胆气大壮,伙同乡人,抬了二女的棺材来京兆府喊冤。 太学生们闻讯,纷纷赶往京兆府,打算为区家助阵,与陈恒理论。 “远陌今日一大早被祭酒和常山长请走,说是什么国史馆的编修来太学征集意见,请了远陌、阿蒙以及其他一些知名才学之士前往议论。故而没法抽身。” 仲简淡淡道:“海月来找过我,托我转告你一句话:小心行事,凡事不要强行出头。” 见恒娘脸上已然有忿忿之色,仲简顿了顿,低声道:“恒娘,这两桩事,目的不简单。” 恒娘抿一抿唇,凛然道:“鬼机楼?” “正是。” —— 京兆府门前果然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辕门之下,两道薄木棺材摆在通道上,数十个乡人穿着麻布衣服,哭天抢地,口口声声,官府不长眼,让这样的贞洁烈女白白牺牲,有损朝廷教化向善的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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