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萱说话,从来都是不温不火,和缓优柔,入耳十分愉悦。 然不知为何,恒娘每次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心头就蹭蹭蹭冒火。 这会儿又是这样,手掌一捏一合,胸脯上下起伏,深呼吸之余,心头默念:沉下气来,不要急。 城墙之上,已有人悄声与盛副使耳语:“尊府女公子德才兼备,心怀慈悲,比起宫中那位,更有见识风范。”盛副使捋须微笑。 半晌之后,恒娘心头逐渐澄明,冷冷问道:“这就是你身为贵女,身为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见识?” 盛明萱尚未回答,人群之后,却又另响起一声远远的高喊:“谁说这就是贵女的见识?盛家女何德何能,能替我们说话?” 众人无不扭头,寻找声音来源。 人群之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马车,或华盖翠帷,或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此时各驾马车上,车帘纷纷掀起,每辆车上,或两三人,或四五人,华服锦袄,或自行跳下地,或扶着丫鬟,款款而下。 不过片刻,便约有二三十人汇集一处,衣袂飘飘,幽香渺渺,从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行出。 为首一人,身边竟伴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那女子走着走着,忽然伸出纤纤手掌,将头顶帷帽取下,露出一张柔和却憔悴的妇人容颜。 却是袁夫人与她的夫君。 她的行动引来身后女子的高声喝彩,随着彩声,更多的随行女子脱下帷帽,露出一张张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美好容颜。 未必十分美丽,却有着千百分的美好。眉眼就算疏淡,照样闪耀骄傲光芒; 脸颊或许有斑,不掩文采熠熠。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却有着共同的自信飞扬。 恒娘眼睛亮了,她向人群中望去。九娘与她的姐妹也认出来人,兴奋得脸儿通红,彼此抓着手,紧紧张望。 这正是阿蒙为她们请来授课的京城学识女子。 她们未必都出自盛家这样的高门,亦有低品官吏人家的女儿,却无一不是家里精心娇养,或是延请高师,又或是家学渊源,容许她们有所学,有所长。 这些女子,或优于诗书,或醉心营建,或随父周游天下,一支画笔,描尽世俗风情,甚至有埋首易经,日日推演天文历法的奇女子,连阿蒙都景仰得很,恭恭敬敬叫先生。 贵女,可不是只有盛明萱这个样子的。 袁夫人当头,一群女子快步走到恒娘身前。此时情形不同平日,双方只是微笑颔首,并不打招呼。 有女子出言,高声说道:“十五年前,汉中大旱,又逢蝗灾,流民涌入京师。尊府果然大发善心,一口气买下十几个小丫头。” 盛明萱侧头看过去,认得这是安乐郡主的女儿。守寡之后,不再嫁人,性情豪俊,交游广阔。京中大户既喜她出身高贵,又爱她消息灵通,每每争着与她结交。 谨慎点头:“我亦曾听家中大人说过此事。盛家世受国恩,危难之际略尽绵薄之力,分属应当。” 那女子哈哈大笑:“丰年丫头身子钱十贯,灾年只需三吊加一袋子粗面——你家这善事做得十分之划算!这倒也算了。如今这些女孩也该长大成人,你知道她们下落如何?” 盛明萱愕然:“这个,想来年限已满,结算出府,自行寻亲去了?” “盛娘子,何不食肉糜?”那女子讪笑:“你知道,我向来爱交游,不巧就听来许多消息。听说尊府这买来的丫头,下场可都不太好。其中一人,怀着身孕,被尊府转送于来家做客的官宦之友。 又有一人,不堪主母辱骂,投井身亡。另有两人,因有妊,尊府大人苦于多子,不欲其生育,连同其腹中孩儿,一同转售于别家。” 城楼之上,盛副使怒向皇帝进言:“臣请陛下严查,究竟是何人伺察士大夫之家,于此等后院细事上做文章?” 眼角余光扫一下周围群臣,冷冷道:“此风如不刹住,届时人人自危,是重开武氏密告之风,内帷之中,再无三尺安闲之地。” 皇帝笑道:“卿家万勿多心,安乐家这孩子素来就爱个热闹。况且这些个小事,御史都不见得有心思告你,安心安心。” 群臣中有口舌诙谐者,笑道:“说起这几桩事,我也听过一些。当事人沾沾自喜,写了诗词,同侪传阅,以为一时美谈。哪里需要去专门伺察?” 宰执重臣都是有风度的人,自是不好大笑,嘴角微微一弯,极有深长隽永的意味。 盛明萱倒真没关注过这些丫鬟的去向,便是听过赠妾的诗词,亦是赞叹其文字情思,并无深究过,诗中被赠的是哪个丫鬟。 此时听对方理直气壮说来,不敢轻易否认,只好转移话题:“你也不要以偏概全。女子为婢妾,亦有遇上善心主君的,生儿育女,得一生安乐。世事艰难,便是在民间,也未必能够人人无恙。 无论如何,你们总该承认,女子出路狭窄,多这一条路,总好过少一条路。我既是周婆言的主编,总要替天下女子的出路着想。” “出路?什么出路?”恒娘不等别人接话,已愤而出声:“朝廷下圣恩令,开女学,让女子入学,是出路。准女子为师,是出路。允女子行医,也是出路。南海之上,朝廷发大军,令得商路畅通。 为女子南下做工,提供沿途保障,也是出路。唯独你说的这条为人做婢妾的路,不是出路,而是绝路。” “盛主编,你尽可以在副刊之上,传播中馈之道,精研悦容之术,讲授些女红女德,宣扬些妻妾和睦。 但请你记住,周婆言致力于谋求的女子出路,从来不是把自己交到别人手上——也从来不是,将希望寄托在善心主君的垂怜宠爱之上。” 咬着牙,紧紧盯着盛明萱:“你若要为女子争取做婢妾的出路,请你退出周婆言,自去开创盛婆言。且看是你的主张受欢迎,女子们愿意追随你的脚步,卖身求荣。还是更多的女子不肯被卖,不肯被操纵,愿意与我一起,去争取真正的出路。” 她身后的娘子们哄堂大笑,高声叫起来:“滚出周婆言,滚出周婆言!” 她们在城门下争辩,声音再高,也无法传到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 人群之中,莫不是站在前头的,使劲踮脚竖耳,在后面的,又急不可耐地跟前面打听。 既是口耳相传,必然便免不了添油加醋。 “周婆言的主编打起来了!” “为着姬妾制度,一边要叫人做妾,一边不许人做妾,两边谈不拢,一边叫另一边滚出去呢。” “嗬,妇人之间,岂非总是这样?什么妯娌呀,姑嫂呀,成日家口舌不断,叫我等没法专心事业。” 若是从城墙下往下看,便会发现,广场之上,前面一半,女子们围着一个帷帽女子,剑拔弩张,气势凌人。 后面一半,男子们三三两两,要不就是抱手于胸,斜斜垮垮站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要不就是几个脑袋凑做一堆,状似议论嬉笑。 然而城墙之上,此时却没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就在一刻钟之前,楼下女子们还在你来我往的时候,皇帝站直身子,叉手扶着圆滚滚的后腰——许都知忙上前替他揉着—— 他笑眯眯地,一边慢慢扭着腰,活动血脉,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诸位卿家,你们以为,这小娘子的提议,有没有可取之处,可行之道?” 诸位大臣的耳朵全都不自禁动了动,眼神闪烁起来:「可取之处」四个字后面紧跟着「可行之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第142章 城门三请(四) “上千人之多……有男有女……宣德门……薛娘子打头……” 仲简听着手下禀报, 脸色简直能渗出墨汁,黑得发亮。 薛恒娘! 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事先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他。在她心中, 究竟当他是什么人? 怒气从手脚末端升起, 想要挤占心房。然而那里却已经满满当当,并无一丝一毫缝隙能够容纳。 那是恐惧,山洪一样的恐惧,泥浆一样的恐惧, 从头浇淋下来,令得头皮发麻,指尖无端发颤。 他深吸几口气,促使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惊呼, 他扭头去看,薛大娘扶着门框, 正慢慢滑下去, 三娘和两个姐儿扯都扯不住。 她滑坐在地上, 两手紧紧攫住门框,喘着气, 声音嘶哑:“三娘, 帮我雇一辆车。” “你去,要最快的马。”仲简指了个下属,那人领命而去。 三娘放开薛大娘, 三两步赶到仲简面前, 颤声道:“恒娘她会有事吗?子虚他……他可也……” “子虚不会有事。”仲简打断她的问话, 沉声道:“你们陪着薛大娘过去。必要时, 让大娘出面劝回恒娘,不要干傻事。” 捏住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又干又涩:“叫她记住,她还有娘亲,不能孤注一掷。” 你还有娘亲。你……还有我。 胸口气血翻腾,几欲怒吼出声。却又不得不一寸寸吞回,直至喉咙挛痛,胸口鼓胀。 三娘忙应下来,见他要走,诧异道:“你不与我们一起过去?” “我有事要安排,随后就去。”仲简简短答了一句。翻身上马,狠狠一鞭。那马痛嘶一声,撒开四条腿,没命似的朝前狂奔。 —— 宣德门前,「滚出周婆言」「你不配替女子出声」「你算什么女子,直是个女贼罢了」…… 无数讥笑哄闹声音,围在盛明萱身周。那些以前她只在车窗中一眼晃过,或是偶尔在盛府的角门撞见,却从没认真看待过、从未试着去理解过的女子们,如今居然当着她的面,毫不客气地笑话她,责骂她,排喧她。 饶是盛明萱历来心思稳重,极少为外物所感,也不禁感到一阵恐惧。面纱之下,半晌没有出声,任凭对面涛声般的言语将她淹没。 四周的贵女们也有与她相熟的,此时也只袖手看她笑话,并无一人替她出声。 恒娘早已不再出声,转眸往后方看去:广场上,无数男子围在后面,懒散围观,指指点点,大有看笑话的意思。 这情景,忽然叫她不安起来,轻声自问:我孤注一掷,领着九娘她们走到宣德门前,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来当着无数男子的面,与另一个女子吵架争胜? 不,她心中有个声音断然回答,这不是她的目的。 她转过身,提高声量,打断众娘子们对盛明萱的围攻,高声道:“盛主编,你口口声声,只知有家,可知家室之外,尚有国,尚有朝廷与天下?” 不等盛明萱回答,朗声道:“胡祭酒,你曾在太学周刊上发文,痛斥世人溺毙、遗弃女婴的恶习,又说,女子在襁褓之中就被残害,导致世上丁口失衡,男子无法娶妇,不得成家,只能聚啸山林湖泽,成为盗匪流民,为害社稷。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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