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答应。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知道关家就只有他爷俩相依为命,关老伯烧水,爱娘浣衣。关老伯本还想着,辛辛苦苦存够几年嫁妆,能让爱娘嫁个不缺胳膊腿的齐全男人,也算这辈子的大事了了。 如今浣衣生意被你抢走,单靠她爹一季度三百文的工钱,爱娘这辈子怕是嫁人无望,只能守着老爹过日子。一时想不开,就去寻她那短命娘了。” 她字字带刀,恒娘听得真切,心中逆起一股气,反踏前一步,又站得笔直,一双眼睛毫不回避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关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光线虽仍昏暗,影影绰绰能看出眉目,是个好看的女子。 “我?我是这两斋的新浣娘啊,关家老伯委了我替他家料理呢。” ——难怪这几日不见两斋的人来,恒娘恍然。爱娘这一死,两斋的学子必然神明有愧,关老头委给外人,他们哪里好反对? “你可不像是普通浣娘呢。”恒娘伸手抚过头上铜簪,举步缓缓朝她走过去,“寻常娘子,哪有捉苍蝇孵卵的胆色?” “你过奖了。”那人道,“雕虫小技罢了,怎及薛娘子借刀杀人的厉害?” 恒娘脚步一顿:“你是——” “蒲家年月长,年为兄,月为妹。” 蒲月。 蒲月居然是女子。还跟她一样,做了浣娘的行当。 恒娘默了一下,忽然问:“你有几个弟妹?” —— 赵大见恒娘从节性斋出来,脸色不太好,似是这阴沉天色也同时嵌在了她脸上。好奇问一句:“怎么?事情不顺?” 恒娘摇摇头,抬眼看着前方。灰蒙天空下,林木被风吹得摇摆。 有些屋舍里亮了油灯,衬得外头越发昏暗,明明还是上午的天时,看去倒像暮色将临。 “还好。”她答,微微笑了笑,“只有年月,没有时刻分秒。” 骡车到了惠连池,赵大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 恒娘一脚跨进服膺斋,便发觉斋内气氛大是有异。斋内各楹的人都在院里站着,如蜂子般拥在丙楹外面,指点说笑,煞是热闹,与这落寞的天色十分不般配。 丙楹外还站了十来个青衣婆子、短褐仆人。恒娘还没靠近,已听得楹内传出妇人嚎哭声音:“我的儿啊,你爹咋就能下这样死手?你要是有个好歹,那是生生地挖我的心啊,我还有什么好活!我不如跟你一齐死了算了。”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答她:“娘,儿还没死呢。再有,上次大哥挨打,你也是这么说。你老人家好歹改个词,儿听着也顺气些。” 却是顾瑀的声音,没了平时的轻佻得意,听去有些失真。 妇人似是打了他一下,顾瑀杀猪样惨叫起来:“啊啊,亲娘啊,你是来替爹补刀的不是?感情你老两口都多嫌着儿子呢。” 院子里响起一片笑声。顾瑀听到了,朝外头吼:“谁?哪个混球在外头笑我?等少爷好了,一个个找你们这些缺心少肺的读书人算账。” 众人于是笑得更欢。有缺德的,高声回道:“顾少爷,我们缺心少肺,你可是缺个心肝。要不,我们替你把心肝请回来,多半你瞧着心肝儿来了,疼得也能好受点。” 恒娘找个人相问:“这是怎么了?” “恒娘今日来得巧,这热闹平日少见。”被问到的人是甲楹的,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见,“前日顾少爷找了角妓,在楹里荒唐。不知怎的,被小报给捅出来,他家顾员外昨晚亲自带了仆人来,将这个儿子五花大绑,当贼一样绑回去。今儿一大早,又血肉模糊地扔回来。” 手指着丙楹,“这不,他娘正在里头照料呢。” 一个仆人端了铜盆出来,里头一盆红殷殷的血水,往东北角茅房处去了。 屋里又响起顾瑀的哼唧声,顾大娘骂着仆人:“你们手脚轻点,没看少爷皮开肉绽的吗?” 又恨声道:“早知道就该带几个精细丫头来,要你们这粗手粗脚的男人有什么用?” 顾瑀声音十分悲苦:“娘说什么废话?丫头仆人,有什么区别?反正爹说了,一个也不准留。” 恒娘上前两步,迎头碰上仲简从楹中走出。 恒娘如今见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察子可怕,反倒生出些亲切有趣的意思来,忍不住便朝他微笑。然而他好似没看见,一双眼直愣愣看着服膺斋的大门口。 彼处聘聘婷婷走进一人:蒲月。
第21章 所料不差 年约二八,眉眼上挑似狐狸,唇角一粒美人痣,肌肤微黑,耳朵带尖。 像、真像。探事司雇的画师技术娴熟,描摹人物十分真切。 上司哄他来太学,还真不是虚词骗他。这可不就天上砸下来一桩天大的功劳?他们满城里搜捕夷狄暗探,谁想到其中一条大鱼居然来了太学? 想到「指挥」二字就在前头招手,仲简快要掩饰不住满眼里的热切。 恒娘狐疑地看看眼睛发直的仲简,又看看朝自己袅娜走来的蒲月,眉头一皱:这是,王八看绿豆,一眼就对上了? 蒲月似是承受不住仲简热烈的注视,微低下头,走到恒娘身侧,小声道:“薛娘子,关老伯说,爱娘以前常跟你讨教浣洗上的疑难。如今我新接手,一应事务尚不熟练,还得跟你多多学习。” 恒娘脸一黑。这蒲月,是跟她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要脸的功夫简直比她这个师姐还要炉火纯青。正要一板脸说声:“不好意思,我们不熟。” 然而蒲月掌握对话节奏的功力不比她稍差。不等她有机会说话,已经转移话题:“这位秀才是什么人呀?为什么这么看着奴?怪羞人的。” 这问题正好也是恒娘想问的,于是掉头一齐看着仲简。 仲简收回目光,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看着眼熟,有些失神,失礼了。” 蒲月轻轻「哦」了一声,狐狸眼朝他脸上一瞟,似笑非笑:“这是,秀才与奴有缘?” 恒娘酸得倒牙,楹内传出一叠声:“是哪里的娘子在外面说话?还不快快替我请进来?” 请的是娘子,本打算往外走的仲简也跟着回去。 顾瑀趴在床上,腰间搭了锦被,扭头见到恒娘,心头又开始发虚,打招呼的声音分外荏弱:“恒娘来了!这位小娘子是谁?” 蒲月福身,施了半礼:“奴是节性斋、时中斋的浣娘,顾少爷唤奴月娘即可。” 恒娘见了顾瑀这副凄惨样,不觉得同情,反有些好笑,觉得得了教训的顾少爷颇有几分可爱。 环视一圈,楹中只有顾瑀与仲简,余人皆不见踪影。想是顾家来的人太多,大家躲出去,顺便腾地方。 有两日没有见到宗越。恒娘低眼,微觉怅然。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跟他道一声多谢。 顾大娘见了两位浣娘,如获至宝:“两位小娘子,日常都在太学行走?” 得了肯定回应,忙道:“老身有件事,想要拜托两位小娘子。我这儿子被他那不晓事的爹打得动不得,且还不准人来太学侍候,我正发愁得紧。 既是两位都能出入太学的,老身想雇请两位娘子,这些时日就替我好好照料瑀儿。工钱方面,两位放心,顾家决计不会让两位失望,按日计酬,每日一百钱,如何?” 恒娘与蒲月异口同声答道:“极好。”话音一落,彼此对视一眼,复又各自扭头。 仲简默默找个角落站好,听了这声回答,心中一动。 恒娘爱财,他早就知晓。顾母开出这等丰厚的薪酬,比他这察子的月俸还高出一大截,恒娘不动心才怪。 他甚至疑心,为了这一日一百的工钱,恒娘说不定能下黑手,让顾少爷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倒是这月娘,既是个暗探,答应得如此爽快,是为了什么? 本想着回头就通知同僚来抓人,现在看来,倒是不急。她隐名匿迹,来太学当个浣娘,说不定所谋者大,需得探个究竟。 顾母觉得大事抵定,笑得一脸满足:“瑀儿啊,为娘的给你找了这两位小娘子来照顾,你爹铁定不能知道,你就放心好了。” 顾瑀有些犹豫:“男女授受不亲……” 话音未落,满屋子人,就连仆役等,眼睛刷刷落在他身上:你?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娘伸手探额:“莫不是发烧胡话?” 顾瑀干笑两声,眼神朝恒娘乱瞟。他委实疑心,那日她遗落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消息走漏给小报的,又究竟是不是她?这话又不好问,成了梗在心口的一根刺,看着恒娘就戳得慌。 他自觉平时对恒娘极好,很肯照顾她生意。日常见了,也是笑脸相迎。 若真是恒娘卖了他,心中还真不是个滋味。 顾少爷不由得幽怨起来:人心叵测,世道险恶啊! 顾母絮絮叨叨跟恒娘二人交代细务,换药一日几次,汤药煎服火候,早晚被褥添加,顾少爷喜爱什么口味的饭食,擦洗用什么温度的水…… 门口忽然有人进来:“丙楹顾瑀在吗?” 顾母停了嘱咐,恒娘松口气,回头看去:国字脸,一字浓眉,通身沉稳气质,却是许久不见、已除学录的程章。 顾瑀只道他是来看望自己,笑着招呼:“仲达来了?我没什么大碍……” 程章截了他的话:“某此来,先论公事,再叙私谊。” 沉着一张脸,“祭酒已知晓小报之事,十分动怒,言道,太学清净之地,不容此等龌蹉事体。念在此前无有禁令,不能不教而诛,暂且寄下姓名,不予除籍。 然而终究有辱斯文,现判罚自讼斋禁闭两月,面壁思过。此议已经过了太学教职常会,众无异议。特命某来宣谕。” “祭酒?张祭酒不是放了外任?”顾瑀一呆。 顾母比他儿子强些,能抓住重点。听到「禁闭两月」,眼前一黑,立时呼天抢地:“我的儿啊,这是要把你关起来?你伤得这样子,去了那什么自讼斋,无人看顾,可不是要命的勾当?” 颤巍巍站起来,“娘去找那劳什子祭酒理论,官府杀人还有个规程,怎么你来这鬼地方读几本书,却连命都要冤枉送掉?” 程章咳了一声:“新任祭酒已于前日到学,是荆湖路来的幕阜先生。” 脸一板,刻意加重语气,问道:“顾瑀,你当真没什么大碍?” 这话诱导的意思太过明显,仲简不禁抽抽嘴角。若是顾大少爷还听不出个名堂来,可委实是个绣花草包了。 顾瑀一双桃花眼使劲眨眨,程章的脸便在这眨一眨之间,时而意味深长,时而严肃端正,变幻莫测。 顾瑀恍然:“仲达,啊,不,程学录,学生这伤实是极重,郎中说了,不可轻易移动,否则轻则瘫残,重则毙命。还请学录替学生呈情,求祭酒给学生一个活命机会。学生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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