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衣服,你也不领情。怎么?远陌请客,就带着病你也肯去。 今日我诚心诚意,在楹里治席,也不劳动你多走路,你反要迎风沐雨地避出去?果然我那日没说错,你是谪仙人,我们是俗人,入不了你的青眼。” 童蒙脸色一白,未及说出什么话来反击,程章已然出声斥责:“良弼,你还是如此张狂,出言不逊。若不反省,迟早惹出口舌是非。敏求性子孤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说这种戳人肺腑的话?” 顿了顿,缓缓道:“我还要回去祭酒处复话。这顿酒席,就不叨扰了,你们楹中自便。” 他这话已隐然有学录管教学生的意思,余助再不服,也只能低声咕哝:“你向来什么事都偏着童敏求。” 程章在楹之时,年纪最长,将近而立,隐然为楹中之长。因着童蒙家境贫寒,日常之中,多有照顾回护。 如今余助翻旧账,指他偏袒童蒙,他心中有鬼,不好辩解,只好装作没听到。倒是童蒙脸色更白了几分,眼中闪过刺目光芒。 众人纷纷出声,却也留不下程章。不一会儿,告辞而去。 宗越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豆上居的王掌柜隔三岔五就被你打秋风,说不定哪天气恨起来,翻脸不认你这外甥。” 豆上居是京城知名的酒楼,就在太学西门边,做着太学和武学两边的生意,日进斗金,十分兴隆。王掌柜的妹子嫁与余助之父,余助正是他嫡亲的外甥。 余助气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童蒙不再提要出门的话,笑道:“我舅父只怕我不去打扰他,有个两三天没得着我的信,他老人家准得要胡思乱想。再说,他日日精研的新菜式,还巴巴地等我给他命名生色呢。今晚这桌席面,我定让豆上居好好显一显本事,方表我这一片请客的诚心。” “余公子要在楹里请客?”蒲月袅袅走入。 正是她吃完午食,来与恒娘换班的时辰。恒娘眼见李若谷闷声不响出去,快速与蒲月交接完毕,前脚跟后脚地出了门。 仲简见她走得急,沉思片刻,也随后出门,悄悄跟上去。
第23章 仲简此人 西门外的大风地里,站了十来个毡笠披挂的人,半围着那女子。李若谷走到人群后,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只踮脚抬眼张望。 恒娘绰在后头,略一思索,悄悄去了门厅旁边的耳房。房门虚掩,内里无人,她闪身进去,走到交窗下,轻轻推开寸许,正好能听到外面的话声:“这是我们胡祭酒,你夫君若是太学子,便是祭酒的学生。只要你说出名姓,祭酒自能替你寻出人来。”正是守门人的声音。 女子一言不发。恒娘再把窗格子推开一些,猫下腰来,偷眼往外瞧:那女子竟仍是上午的姿势,似是几个时辰未曾动过。 一个低沉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找的是李子虚?” 恒娘差点跳起来,猛地回头,一颗巾帽俨然的脑袋正在她旁边,探头朝外看。 “你……”恒娘气结,复又惊疑,“你跟踪我?” 仲简觉得她这话问得十分多余,淡淡看她一眼,依旧朝外张望,拒绝回答。 恒娘呆了呆,暗呸两声,只好不跟他计较。转过头去,守门人正跟为首的男子说着什么,恒娘把那男子看了几眼,终于回忆起来,这便是数日前夸过自己「粗使仆役,亦沾清华气」的陌生男子。 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一边没好气答道:“我怎知道?” “之前她报信,说是公公病重。现在一身热孝,李子虚父亲已经去世?”仲简皱眉,“他没回去奔丧?亦无服孝?” “也未必便是李秀才的娘子。”恒娘觉得他未免说得太过笃定,随口反驳,忽然醒过神来,“你怎么知道她报过信?” 仲简斜她一眼,明明死板板的脸,恒娘硬是看出来一丝笑意,“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怎么知道的。” 恒娘不知他查探出多少,不由得心虚,掉转头去,不敢跟他对视,口中嘟哝:“若她是李秀才的娘子,为何不提他的姓名?” “她若提了,李子虚多半已经被这位新任祭酒除籍。”仲简看着窗外,守门人旁边笔直站着的中年人便是祭酒胡仪。 胡仪在幕阜山中精研圣人经典,著书授徒,名重天下,世称幕阜先生,生平最重礼仪规矩。朝廷延请他任祭酒,多半是想要整治太学一贯放诞风流的学风。 今日顾瑀这番折腾,便是先声。李若谷若是坐实了行亏孝悌、隐忧匿服,那可比顾瑀招妓胡闹严重多了。 两人头挨着头,紧紧盯着外面。 胡仪正跟女子说话:“你所言若是属实,那么,一个柔弱女子,夫君不在,独力料理家中丧事,又为家翁戴孝,千里报丧,种种孝行,足堪为女子表率。可你现在不肯道出你夫君姓名,我们难知你话中虚实。” 顿了一下,原本温和的话声转为严厉,“太学是研读圣人学问的地方,不能由着你这么不明不白跪下去。既是今日叫我碰上了,你若愿意与我陈说,无论何事,我自能替你做主。若你不愿说,只好请你去京兆府衙门,让官府来问你。” 女子动了一下,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朔风之中,笠帽之下,一张脸刀痕交错,伤口向外一一翻开,红肉结痂,如田间粗粗犁过的土埂。 恒娘一声惊呼到了喉咙口,被仲简快手快脚捂住,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翻了个白眼,努力把那声惊呼吞回肚子。 仲简收回手,她压低声音,问道:“她是,是,怎么回事?”惊吓太过,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仲简脸色也沉下来:“看手法像是自己割的。” “自己……割……”恒娘手脚有些发软。 仲简伸左手,撑住窗户,右手抓住她胳膊,免得她滑下去,眼睛盯着外面,低声道:“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不要多瞧。” 恒娘难得听到他声音这样温和,咬咬牙,吁口气,仍旧把脑袋凑过去:“此事太过奇怪,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幸她失神这一会儿,外面站着的人也一样大受震撼,好几个男子不自禁退后一步,有人失声惊呼出来。 ——李若谷。 叫声太过古怪凄厉,胡仪和那女子都忍不住回头看去。 胡仪见他一身太学生装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识得这女子?” 李若谷身前的人让开通道,女子也见到他,张开嘴,好似田埂里冒出口黑幽幽的井洞,说的是官话,却带了极重的南方口音:“你……你会得是姓李?” 恒娘讶然:她不认得李若谷? 女子这声疑问将李若谷的魂生生拽回来,他倒抽一口气,眼睛快速眨了几眨,朝胡仪躬身回话:“见过祭酒。学生姓仲,名简,不认得这位娘子。适才一时不备,失仪了。” 女子直勾勾望着他:“像,太像了!” 李若谷弯着腰,脚下不住倒退,口中仓皇道:“学生有急事,告退。”转身掩面,急急走了。 脚下绊着石头,狠狠摔了一跤,爬起来也顾不得别的,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走了。 胡仪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西门里面,方才转过冰冷眼神,回头问女子:“你说他像谁?” 女子似是失去力气,整个人委顿下来,这次不仅是低下头,腰也慢慢弯下去,匍匐在地上,肩膀耸动,发生一声声低嚎。 声音并不十分高,亦不十分利,像是早已哭过了无数个日夜,于此之际,只能哭出死到临头的认命,哭出绝望压抑,却再无控诉的力气。 胡仪皱眉,看了看周围,沉声吩咐:“去找几个婆子来,把这女子暂送去录行堂安置。” 恒娘原本想要借机取笑仲简一声,忽然没了心情,呆呆看着那女子,耳中听到她嘶哑嚎声,眼中酸胀不堪,却并无眼泪。 眼前景象突地一暗,交窗落下。仲简立起身,简单交代:“我要赶回去。” 恒娘回过神来。李若谷这番仓皇失措的表现,必定启人疑窦。胡祭酒只要回去一查,迟早问到服膺斋。 —— 仲简脚程快,等恒娘赶回丙楹时,李若谷已拉了他,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站着,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不知说些什么,神情狼狈又急切。 恒娘一眼瞟去,看出仲简那副冷淡脸又快要扭曲,心中嘀咕:院中风大,他可别又犯面惊风。 余助与宗越不在楹中,童蒙看书。顾瑀的药里有助眠成分,此时睡死过去。 蒲月守在他床边,正百无聊赖。见她这时候回来,诧异:“你赶来换班?” 又指着窗外仲李二人,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恒娘翻个白眼送她:“说苍蝇下蛆。” 蒲月眉眼平行上挑,笑起来更似狐狸:“居然与我臭味相投,难得!原来仲秀才不仅长得勾人,爱好也如此别致,果真与我有缘。” 恒娘回眸假笑:“月娘脸上抹了几斤粉?可能匀我一些,让我的脸皮也厚上几寸?” 蒲月貌甚亲热:“巧了,恒娘找我匀粉,我也正想与恒娘借碳。心不够黑,还需描画。” 两人正口中低笑,眼里飞刀,一阵你来我往的热闹。余助手里卷着两份纸,匆匆走进楹里,眼睛四处找:“子虚呢?” 恒娘眼角一扫,看到他手里的纸上露出异常熟悉的「上庠」两个字,心头一紧,再无暇与蒲月虚情假意,朝院里一指:“他正与仲秀才说话。” 童蒙见他声气不同以往,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也放下书,蹙眉问:“良弼,出了什么事?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正要去豆上居传话,远陌叫人给我送了这个来。”余助将手中卷纸递给童蒙,朝院中看了两眼,“子虚脸色很不好,他已经知道了么?” 童蒙摊开卷纸,恒娘一眼见到「父重病尤恋街妓,糟糠妻成望夫石」的标题,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热血翻涌。 从听到那女子哀嚎声起,始终有口气堵着,压得透不过气来。 此时慢慢在心里读出这几个字,觉出一种绵绵不绝的、凶狠的畅意。 蒲月在她耳边低声道:“恒娘原来有独家内幕,这一城,是你先下了。” 她听了这句话,心中畅快,真心实意地朝她笑笑,倒把蒲月小小惊了一下。 童蒙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又看下一张,却是泮池新事的「常平钱又惹争议,不孝子褫夺资格」。两张看完,抬头看着余助,迟疑道:“这是说的李子虚?” 余助点点头,“适才远陌让人传话,说的是「祭酒已知」。” 童蒙皱眉:“李子虚虽九年未归,然而因为筹措不起路费,淹留学里长达数年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岂能因为小报一句话,就扣上不孝的罪名? 至于什么父病重,家有糟糠妻之类,更是从未听他说起过,多半是小报胡编乱造,耸人听闻之词,哪里能够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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