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偏,眼角上挑,狐狸眼眯成了一条弯弯笑缝,“我这边生意一下子做得太大,十分缺人,不如你来给我做工,我照你请人的工钱,绝不亏待你,如何?” 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一笑转头走了。 门子看看恒娘的脸色,摇着头,叹口气,“恒娘,咱们也是多年交情了,你不要让我为难。要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就找人去跟学正他们通融通融,只要上头发了话,我有什么不肯的?” “你放心,我不让你为难。”恒娘吸口气,镇定心神,朝门子笑了笑,“我这筐子里是上次洗好的衣服,总要送回给秀才们才行。总之,我出去的时候,保管这里面是空的,这样,你老可放心了?” 门子一笑:“这样最好,我们素来都知道,恒娘从不让人为难。” 恒娘仍如往常,朝他温婉笑笑,提着竹筐走进去。转过门,再看不到那门子,沿着墙角再往前,步子越走越慢,手里竹筐分外地沉,到转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下竹筐,微微喘息,人靠着墙壁,一抬头,看见院里那棵高高的合欢树。 这几日天一直没亮开,风鼓着劲,催逼着发黄的叶片从树上剥离。 早上院里的洒扫厮仆应该扫过地,现在地面又已铺上一层薄薄的细叶。 手脚软得厉害,脑子里却一阵阵发热,无数念头飞转,如钻木头的火石,火热滚烫: 家里的木炭快用完了,如今的价格,就算莫大娘肯照顾,也要两百文一枰; 蒲月提到是薛家浣局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不知道? 李若谷的案子,还在京兆府挂着,皇周出/版条例有规定,未决案件不得报/道,小/报的收益一直在低线徘徊。 如今上庠风月在报道太学打擂台选辩手的事情,宣永胜跟她抱怨过好几回,说基本上卖不出去,这种事情只有读书人感兴趣,《京华新闻》为此出了专刊,隔日更新,小报哪里打得过它? 好在顾瑀家里的工钱给得足够丰厚,暂时还能支应这一阵。 她吁口气,手按胸口,默默对自己说:恒娘,没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先把今日该做的事做了,向晚寻个时机,找学正问问清楚。 她自问,太学这几十家浣局,她家的纵不是最好最大,却也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客人们对她也都十分满意。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已经知道了?” 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冷淡声音,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正好看到仲简一双略带关心的眼睛。 仲简移开目光,落在竹筐里,眉毛一挑:“仲玉的被单?” 他死板语气下藏着笑意,被恒娘听出来,瞪他一眼,“顾少爷面前,不准多话。”仲简斜她,那意思是:“用你说?我告诉他我图什么?” 恒娘想起他刚才的问题:“知道什么?你说浣衣的事情?” 心念一动,问他:“你认识学正吗?可不可以……” “不识。”不等她说完,仲简很果决地截断,跟着补充,“你那位宗公子倒是认识,不过我劝你别去,去也无用。” “为什么?”恒娘下意识追问,便看到他眼睛里又开始亮起熟悉而刺眼的光。 仲简问她:“那日在讲堂,你为什么要强行出头?” “你是说,跟那日讲堂里我当面质问胡祭酒有关?”恒娘一怔,“这是胡祭酒的意思?” 咬紧下唇,沉思片刻,摇头道,“胡祭酒说的话确实可恨,但他不像是这种小肚鸡肠的坏人。” 她还记得胡仪当日在讲堂上,一字一句解说「死谏」时的庄重。 全场学子肃静,只余他浑厚肃穆的声音激荡:进退之间,生死之地,惟节义为大,可名之后世,传以千秋。诸君岂能畏死而变节? 她听不太懂他话里面的高深道理,但是那气氛感染了她,令她不自禁地便觉得,胡祭酒让女子为了狗屁孝义去死的主张虽然很荒唐,但他本人大概也许可能是愿意为了他的忠孝去死的人。 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一时冒犯,来刻意为难她这样一个小小浣娘? 仲简见她不信,也不多说。话锋一转,忽然又问:“那日余良弼颇想发声,童敏求为何一直拉着他?” 这问题……恒娘一皱眉,回想那日情景,童蒙确实一直在阻止余助说话,否则以余助的年少气盛,哪里能那么安静?然而,为什么? “童秀才担心余公子会得罪胡祭酒?他们都是太学的学生,平时考试操行,将来出舍做官什么的,都需要学官们的认可推荐。” 说到这里,已然明白仲简的意思,然而仍然不太相信,“胡祭酒实在不像……” 猛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仲简,“你和阿蒙,还有宗公子,那日里不是一直在说话?” 仲简冷冷看着她:“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不过三五月,我便抽身走了,无需顾忌这些学官们的态度。那位贵女能请动圣上下特旨,这般赫赫权势,怕什么学官?况且她也不靠这个做官。至于你那位宗公子。” 他冷笑一声,“他的来头,绝非他上报的那么简单。说不定与那位贵女都在伯仲之间。” 恒娘听出他语气中的森冷意味。她听秀才们说起过,朝廷有制度,三品以下子弟,方许入读太学。 三品以上,尽入国子监。不过如今太学兴旺,国子监凋零,多有高门子弟不愿意做国子生的。 宗越若是与那些子弟一样,瞒报家世,从国子监转来太学,便是生生挤掉一个沙州士子入读太学的名额。 倘被揭露出来,别说太学生名额不保,群情激愤之下,朝廷说不定还得追究他及其背后尊长的责任。 仲简每次讥讽起这些贵人来,说的话都会不知不觉,比平日更多。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抿抿嘴,微微懊恼。在薛恒娘面前,他似乎特别心软,特别多话,这不是个好习惯。 清一清嗓子,板起脸来:“你没有别人的家世背景,当日何必强行出头?” 恒娘茫然,轻声道:“三娘她们,她们多可怜……”声音渐渐小下去,心中不停反复自问:我真的做错了么? 李若谷这件事情,她本来只是想打听点内情,好拿去小报增加噱头,怎么就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她替他们每一个人委屈,心头烧着股无名火,推着她朝着相反方向越走越远。 没钱,又没好处。如今还受牵连,丢了赖以为生的经营。 早知有今日,她当时就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气不过李若谷绝情负义,去找云三娘理论? 不该不顾身份,带着云三娘去讲堂?不该为着云三娘身世悲惨,胡祭酒言行可恨,就发言出声? 还是一开始,就不该同情西门外跪着的那个孝服女子,不该出声提醒李若谷? 想来想去,最后认真地望着仲简,诚心诚意道谢:“你说得对。我果然是太冲动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下次碰上这种事情,我一定要管住自己,躲得远远的。” “呃……”仲简木然看着她:按传奇故事的套路,你现在不是该告诉我,你胸有大义,至死无悔,重来一次,依然会做出相同选择吗? 恒娘弯腰提起竹筐,走之前瞄一眼仲简,觉得他很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强逞英雄。 可是等自己真心实意接纳了他的意见,表示认同之后,他那表情,又变得十分之古怪。 像是被雷劈了。
第30章 你不信我 楹中只有顾瑀一人, 他这些日子成了个地缚灵,困在四尺见宽的床铺上,无聊到发霉。见到恒娘进来, 两眼放光, 老远就挥手招呼: “恒娘这么早来了?吃过午饭没?我娘让人送了几样吃食来,还有些点心,我没胃口,都没动过, 你要不要看看——” 看到她手里竹筐,脸上微弱笑容,这才想起上午的事,结巴起来:“那个, 衣服的事,你, 你别伤心。” 恒娘努力朝他笑笑:“多谢顾少爷关心。我不伤心。这是上次你托我处理的衣物被单, 本该早两日送来, 家里有事,迟了些才弄好。还请顾少爷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顾瑀摇头摇得飞起,“我又不等着用,柜子里多的是,你不用着急。” 恒娘不语, 当他的面打开柜子, 将衣服被单一样样放进去。 取了柜中存放的药膏, 又拿铜水洗打水来, 放在他床边,卷起袖子, 轻轻拉开他身上锦被,顾瑀已经哎哟一声痛呼出来。 恒娘小心替他褪下裤子,一缕细细铁腥味直冲脑门,眉头微微一皱。 顾少爷这伤初时虽血肉模糊,倒还没什么异味。如今珍贵药膏一日三换,将养了三五日,反倒养得伤处颜色加深,青绿暗沉。虽无脓液,却有细微而又难以分说的臭味。 顾瑀自己也觉得反比头两日痛得狠些。他也曾打发人回去问过他娘,他娘的回话是:大夫说了,药没问题,坚持用着,不要停。 只好强撑着安慰自己,大概是药物在起作用,过几日就好了。 恒娘垂着头,默默替他抹着药膏,想着自己的心事:今日回去没有收到衣服,翠姐儿兰姐儿一定会问,到时候自己怎么说? 娘会不会急得犯病?若真是如仲简所言,是祭酒从中作梗,自己还要去找学正吗? 又想,若是进项减少,又没有活计,两个姐儿还要继续请着吗?若辞退了她们,娘面前一定瞒不过去。 她低头默思,顾瑀咬牙忍痛,一室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质问:“你抹的是什么药膏?” 恒娘与顾瑀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竟是仲简。他皱着眉,紧紧盯着恒娘手中药膏。快步走去,劈手夺过,放在鼻下一嗅。 抬头先看看恒娘,方转头看着顾瑀,淡淡道:“这药膏不对,加了绿矾。” “绿矾?是毒药吗?”顾瑀吓一跳。 “不是毒药。”仲简摇头,“只会延缓病程,让你多躺十来二十天罢了。” 目光落在恒娘身上,眉头紧皱,难道自己所料不差,她真的为了一百文一日的工钱,下了黑手? 顾瑀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呆了一下,慢慢也想明白这其中的玄机。手指恒娘,吃吃道:“恒娘,真的是你?” 恒娘正为自家的事烦难,被他二人这样看着,一时莫名其妙,凝眉道:“顾少爷是什么意思?” 顾瑀且又想起以前的怀疑,两件事并作一起,双眉一立,恼怒起来:“还有上次我带金仙子回来的事情,是不是你透露出去?要不,你的簪子怎会掉在楹里?外头的小报又如何知道楹里的事?” 恒娘看看他,又看看仲简。仲简倒是第一次听说,顾瑀这件事也跟恒娘有关。 望向恒娘的目光尤其复杂: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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