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陈没有寻死,云三娘没有寻死,我娘没有寻死,他是男人,他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他凭什么寻死?”声音越来越大,后来竟似呐喊。 仲简厉声打断她:“你住口。这话任何人都可以说,唯独你不可以。你记住,是你出卖他,害他陷入这样困境。” 恒娘怆然发笑,笑得身体摇摆,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仲秀才,仲老爷,我就是办小报的啊,小报不报道这些花边消息,我喝西北风去吗?” “是了,你又要问我,我老老实实洗衣服不好么?为什么要办小报?因为呀,仲老爷,我日夜不停的洗衣服,也只不过将将能维持我和我娘的日子。 我娘她生病,需要很多钱将养。我将来老了,也要钱防身。仲老爷,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才能安心呀。” 手一指遥遥远方,那处讲经台的位置,声音发抖,“你看到阿蒙了么?她多么骄傲,多么闪耀,就像天上挂着的太阳。我也想像她一样,读很多很多的书,能说很多很多叫人心服口服的道理。我也想这样对宗公子隔空喊话,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走到我的面前,平等地看着我,看到我。” “我也想像她一样,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好像什么也不畏惧,在那里站一站,就能叫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就连她的喜欢,都可以纯净得毫无瑕疵。她喜欢我,就能不管不顾地跟我做朋友,她不会利用我,不会算计我,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她利用算计的地方。” 抬头看着仲简:“你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获得与她一样的出身,想要成为她吗?” 大坝决堤,多少年积郁下来的愤怒不甘、绝望悲伤,咆哮着,嘶吼着,翻卷起滔天的巨浪,挟裹着腐烂的泥沙,浩浩荡荡奔涌而来。 仲简住口了,默默感受着她的崩溃。 “我小的时候,我家还在内城住着。街头有个大巷子,里头住了一家当大官的。他们在后院开了个私塾,专为家里的小姐公子启蒙。 我最爱去他们家接送衣服,每次都能在私塾外站半天,夫子先生也不赶我,下课后还拉住我问功课。” 说到这里,仰脸笑起来,眼泪虽仍旧扑簌簌落,脸上却似在闪着光,“夫子他说,我比他教的这些公子小姐还要聪明,学得很快,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找他讲解。” 眼望着仲简,声音似哭似笑:“仲秀才,你信不信,我若是能生在阿蒙那样的门户里,我一定也能像她一样,说得出珠玑一样的话语,写得出锦绣一样的文章?” 仲简看着她,眼神再也没有平时的冷淡,像周围一簇簇新长出的芦苇绒毛,拂在人脸上,轻柔和缓。他慢慢开口,声音温柔:“我信。” “可是我不是。”她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细长手指上,结着厚厚的粗茧子,去年长冻疮的位置现在又有些发红,“我只有自己一双手,我要养活我自己,我要照顾我娘。” “我要把自己活成阴沟里的老鼠,嗅着味道四处翻找的恶犬,这样我娘和我才能活得好一点。” “童秀才他……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良久,恒娘轻舒一口气,双手用力,擦干脸上泪痕,抬头看着仲简:“不好意思,今日失态了,仲秀才不要见怪。” 正要转身走开,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淡淡说道:“仲秀才不必担心,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不会去走你的门路,让你为难。” “你想找那阿蒙,或是宗远陌?”仲简皱眉,“阿蒙管不到皇城司。她身份虽贵重,到底是女子,手若是伸得太长,她上头的人自会训导她。至于宗越,他只怕不肯为了你这点小事,贸然动用自己的势力。” 恒娘笑笑,微微一福:“多谢你提醒,我本也没想过找他们。我有一双手,有薛家浣局,就算以后日子难过点,也不是就没有活路了。” —— 回到薛家时,天已向晚。恒娘进屋前,特意看了看,大树下仍有两个汉子,却跟上午的人不一样。 大娘已经醒了,靠床坐着,床边摆着碗筷,剩了半碗肉糜粥。 翠姐儿正陪着大娘说话,见她上楼,收拾了碗筷下去,留下她娘俩一处。 恒娘行到床边,俯身摸摸她娘额头,烧已经退了,肌肤微凉。忙替她把被子提上去,被角塞得严实些。 “兰姐儿跟我说,太学里的衣服有好几天没有收回来了。”大娘精神还是比以往差些,说了两句,有点气喘。 见恒娘变色,笑道:“你也别生兰姐儿的气。天井旁边空荡荡的,你当我是瞎子?” 恒娘也不禁笑了,叹口气,低声道:“出了些纰漏,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去跟他们理论。” 她娘点点头,拍拍她的手,“你不要急,能解释清楚的,就慢慢跟人家解释。我这个病,横竖都是这个样子,你也不用太过挂心。我听说,药方子换了?” 恒娘一听就知道她娘的意思,脸一扭,沉下来,“郎中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娘素来知道恒娘说一不二的性子,家里早已是她当家,自是她做主。 只好把「换回原来的方子就挺好」咽回去,换个话题:“眼看着要过中秋了,我这两日身子好些,你替我打点水酒,买些梨枣石榴备着,我有用处。” “你要去内城里找那家人?”恒娘脸上泛起怒色。“不许去。” 她娘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低低声劝她:“他到底是你阿舅,这世上,你也没有别的亲戚——” “我没有亲戚。”恒娘说得斩钉截铁,“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你老人家若是真心疼我,就好好养病,别的一概不要多思多想。” 脚趾头想也能明白,当年她娘决绝离家,这么多年从未有只言片语提到过那家人。如今忽然提及,自是这场发病让她有了后事之忧。 大娘轻叹一声,伸出手,替她轻轻捋起一缕散落的黑发,触到女儿温热肌肤,不舍得离开,转而摩挲她头顶,“恒娘,你小时候常与我吵架,哭着闹着怪我不该生下你来。好些年没有听你这样说了,你的想法可有改变?” “早变了。”恒娘静静笑笑,头顶传来的酥痒感觉令她安心,缓缓伏到她娘腿上,柔声撒娇,“我现在呀,可感谢娘了,辛辛苦苦把我生下来,又养我这样大,这样能干,不用求人靠人,什么事都能干得了,什么也不带怕的。” “你搁娘这儿自卖自夸呢?”大娘笑嗔了她一句,复又幽幽道,“是你自己争气,想什么看什么比娘还通透。娘这辈子虽然吃过大苦头,摔过大跟斗,到底身边没缺过人,先是你外公外婆,后来又有了你。算是一辈子没有落单过。可是,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娘害怕……” 手指微微发抖,惹得恒娘头皮上起了一阵鸡皮粒子,“恒娘,你是不知道,孤孤单单的日子可有多难过。” 恒娘默了许久,方轻声道:“所以,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陪着我。” 黄昏最后一道霞光从窗纸外隐去,室内一片昏暗。楼下传来翠姐儿与兰姐儿说话声,水开了,咕噜噜冒着一串欢快叫声。
第38章 孤注一掷 “来了, 来了,这都入夜了,谁呀?”宣永胜刚把冷衾铁被捂暖和, 听到打门声, 又是诧异又是烦恼。 摸黑开了门,外头月亮明晃晃,照着一张俏丽面容,竟是恒娘。 “有事?”宣永胜让了她进屋, 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打了火石,点亮油灯,一转身,就听到「停刊」两个字。 手一抖, 油灯差点掉地上,“哪里听来的?为着什么理由?” 恒娘一路疾走过来, 还不及坐下, 正撑着桌子喘气。听了这句问话, 狠狠楞他一眼,没好气道:“为着童秀才的事, 太学新任祭酒把我们告了。多半明后日皇城司就会来人查封。” 宣永胜听出她话里的怨艾, 一屁股坐在凳上,脸色难看,张嘴申辩:“若不说得真切些, 你以为能有好销路……”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恒娘一摆手, 打断他的话,“我来找你, 是想趁着这一两日的空档,赚上最后一笔。” “怎么赚?”宣永胜勉强打起精神, 回头寻摸纸笔,“你这两日都在照顾你娘,难道太学里头有人给你递消息?” “这回不是太学的消息。”恒娘咬咬牙,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是京兆府的案子。” “京兆府的案子?”宣永胜吓了一跳,刚提起的笔立时搁下,“你疯了?条例有规定,未决案件一概不准报道,已决案件只能由《京兆邸报》与大理寺的《刑罚正义》两家发布。其他报纸必须从这两家转载。” 恒娘反问:“若是违例报道,该受何处罚?” “查封停刊。”宣永胜反应过来,“你是说,停刊反正已经是定局,能赚一笔是一笔?” 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小眼睛里精光闪烁,片刻后嘘一口气,重又握起笔,“好,你说。” 恒娘不过一少女,竟有这等孤注一掷的胆色。他年近半百,无家无室,有什么不敢奉陪? “第一起,是已决死刑案,京兆府本判了斩监候,三法司改成凌迟。”把邵娘子家里的事情说了,凝眉沉思着,“这案子,务必要强调死者生平之可恶,主旨是,死一恶人,全家陪葬,天理何在?” 宣永胜走笔极快,记完对着油灯看了看,摇头道:“这主旨不对。死者虽然可恶,但是他家婆娘和儿子太也忤逆,以妻杀夫,以子弑父,合该千刀万剐,才是坊间喜闻乐见。这案子,主旨当是「犯妇犯男罪犯十恶,青天老爷声张正义」。” “你说什么?”恒娘怔了怔。油灯昏暗,宣永胜那张老鼠脸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宣永胜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我说,这案子主旨当落脚在恶有恶报上……” “若是那人不死,儿媳该当如何保全?”恒娘问他。“娘老子还在,不能分家另过。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是长辈,终不能儿子日日夜夜都陪着媳妇,再没有个落单的时候?再说死者日常对着老婆儿子非打即骂,就算儿子能终日陪着媳妇,难道还能强得过自己老子?” “儿媳?”宣永胜顿时也觉棘手,想了想,还是觉得杀了尊长总是不对,摇头道,“总该好生劝他。” “好生劝他?”恒娘一连冷哼几声,却并不反驳,只管往下接着说:“另一起是福州路九年前的旧案。便是如你所说,儿媳与儿子想好生劝老子,结果却是被官府判夫妻义绝,儿媳充作军妓。” 将云三娘的案子说了。只这次学了乖,没有说出李若谷与云三娘的真实姓名身份。 “这两起案件,要放在一起报道,先讲福州路案子,再讲京城这桩。本期主旨,就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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