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不期然浮现那日女牢头的一句牢骚话,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就叫做「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今世无路可走,来生不做女人」。” “恒娘,这……这……这叫做什么词?”宣永胜瞪着自己写下的字,“粗鄙无文,既不香艳,又不趣怪,倒跟泼妇骂街一般。” “再说,道理上也讲不通。日常报纸,宣扬的都是忠孝节义,譬如谁家出了节妇,那是众人称颂。谁家出了不守妇道的浪人,大家也爱看个热闹,一起骂一声奸夫。” “你这主旨委实偏狭,若照这样印出,只怕满大街上都是骂声。一并连那些茶肆勾栏,以后也不会再买我们的小报。” “以后?”恒娘笑了笑,“皇城司的人说不定已经接到太学告诉,哪里有什么以后?” 低下眸子,握紧拳头,声音沉沉,如同那油灯上的黯淡火苗:“我办了这几年小报,日常所报,都不是我想看的。这最后一次,我偏要照我心意,任性一回。” 宣永胜揪着眉毛沉思一会儿,也点头,笑道:“也是,他们便是要骂,总须破费三文钱看个究竟。说不定到时候人人踊跃跳脚,个个争相攘臂,满街喊打喊杀的,买的人反比平时多一些。反正也是最后一锤子买卖,不用考虑长远。” 两人均知眼前是争分夺秒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皇城司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宣永胜当下就着适才的记录稍加润饰,此时也不求文采词章,只要前后条理通顺便可。 妥当之后,本当誊写一遍,恒娘说不必了,催着他连夜快走:“你去找大一点的书局,他们承接的印活多,常有干至通宵达旦的。宁肯多给工人加钱,务必在今夜印出来。你再找平时相熟的报童,让他们多找些同伴,明日不仅要去各茶肆兜揽,还要沿街叫卖。” 宣永胜口头应着,袖了那卷黄纸,匆匆出门。恒娘站在门口,目送他矮小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天一大早,恒娘等到宣永胜传来的消息,知道他通夜未睡,已经按照她的安排,样样布置妥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上庠风月》若能在往生之前,好歹替她出一口胸中恶气,赚一笔关门小钱,也算得是个善始善终,替它念声佛也是应当。 打发走来报信的脚夫,恒娘返回柴房,坐在矮桌边,一边拿了麻饼啃着,一边听兰姐儿叽叽呱呱:“我昨天去了旁边挑子王家和靴子邱家。王家几个小娃说,大娘犯病那日,她们正在街心做耍,看到有人挑着货担子,上面插了许多鬼脸面具,那挑夫也戴着张面具,比庙里的雷公还吓人。恒娘,你说大娘是不是正好在窗口看到,一时眼花,以为见了鬼,惊了魂,这才犯病?” 恒娘胡乱应一声,“嗯,你想得有道理。邱家呢?他们家可有看到什么?” “他家二郎那日正在门口订靴底,也看到了那鬼脸挑夫。我去他家的时候,他还故意扮了来吓我呢,坏死了。”兰姐儿嘟着小嘴,气咻咻地。 “他怎么扮的?你学给我看看?”恒娘见她虽然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脸上却是红红的,眼神更是瞟到别处。心中好笑,这小妮子,难得有些害羞呢。 兰姐儿想了想,两根中指提起眼角,使劲向上拉,下巴张开,一张嘴凹进去,只剩个小小的圆形黑洞。 “果然吓人。”恒娘放下筷子。沉吟一下,又问道,“这两日可还有见到?” “后来再没有了。”兰姐儿一边收碗筷,一边低着头,吃吃说道,“恒娘,那日与你说过,我娘来找过我,说我爹这向病着,催着我拿这个月的工钱回去,替他老人家看病。” “那日你说了后,我都替你打算好了。”恒娘翻出昨日找顾瑀讨来的工钱,取了两百文给兰姐儿,“虽说各家雇人的规矩向来是一季度一结算,不过你爹既是病了,先支了这个月的钱也是应该。你拿了钱,先回家去,好好照顾你爹。” “呃,不是,恒娘,你是什么意思?”兰姐儿急了,钱也顾不得接,“你让我回家,你不雇我了?” 恒娘指了指天井处空荡荡的晾衣绳,苦笑道:“你也知道,我最近丢了太学的活计,虽说在想办法,一时半会儿却也急不得。你爹既是生病,你就回去几日。我这边若是有好消息,再去找你回来就是。” 兰姐儿呆了半晌,收了一半的碗筷也放下,慢慢坐下来,小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恒娘,是不是我不该找你要钱?我不想的,是我娘听到些风言风语,怕你赖账。我跟她说,你不是这种人。她偏不听,还骂我吃了几天外食,就不知天高地厚,胳膊肘往外拐。” 眼泪啪嗒落下来,桌面上很快湿了一圈:“恒娘,你待人和气,又肯教我,我想一直跟着你。” 她爹也在太学做厮仆,能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不出奇。恒娘伸手,替她擦了眼泪,微笑道:“别哭成小花猫,我没有赶你走。等情况好转,你若是还没找到下家,我一定去找你。” 兰姐儿她爹送她来薛家,其中一个盘算就是跟着恒娘学些浣衣上的方法技巧,将来靠着她爹的关系,也能去太学承揽活计。 恒娘早已知道她爹这层算计,却也没有藏私。日常怎么教翠姐儿的,也怎么教兰姐儿。 翠姐儿背后提点过她,小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反笑着:“太学那么大,她去抢别人的生意,有什么不好?说出去都是我薛家浣局的学徒,多威风!” 兰姐儿自己都不知道,她爹本打算把她卖断给大户人家做丫头,拿一笔可观的身价银子,就此不用管她吃喝婚嫁,省心省力。 是后来看着恒娘生意做得红火,眼热心动,生了自家也开浣局的念头,才让她来了薛家。 恒娘看着兰姐儿一张皱成苦瓜的小脸,暗叹一声。但愿她爹一时半会儿不会改主意吧。
第39章 阿蒙与宗越 院子里铺了青石板, 养着几丛秋菊。七八只肥硕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 一个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正在院子里搓洗衣服。门外传来年轻女子声音:“大娘,这衫子不能这样洗。” 一抬头,顺手擦掉额头汗水, 眼睛迎着阳光眯一眯, 恍惚看清后门口站了一个短袄少女,高挑身材,下着紧袴,一派利落打扮。 “小娘子, 你说什么?”妇人招招手,让她进来。 “大娘好!”短袄少女轻盈走近,先笑眯眯地与她打招呼,蹲下身子, 指着盆中的衣服,说道,“这衫子看着是北绢, 想是穿了些时日, 沾了汗气,故而发黄?” 丝绸之业, 原本盛于中原之地, 西晋之后,南方以巴蜀、江浙为中心,逐渐胜过原本的中原地区。 丝绢遂分南北。南绢经粗纬细, 有背面。北绢则经纬相等, 不分反正面。故而恒娘一见便知, 这是价廉的北绢。 “你说的是了, ”妇人见她有些见识,笑道,“我家主人一路穿了来京城,可不是有些时日?又日日在尘土汗水里打滚。原本好好的月白色,如今看着就泛黄显旧,我这都换了三盆水,手都快搓麻了,也不见白。” “贵主人住着这么大院子,倒是节俭得紧。”少女抿嘴笑。 “那是,我家主人品性上头是最好的,学问又做得好,皇帝他老人家才会特特地下旨,请他来做太学的祭酒。这么多读书人,在他面前都要自称一声学生呢!”妇人笑得眼睛眯起,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得意。 “原来这里是胡祭酒的院子。”短袄少女——恒娘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严肃起来,“既是胡祭酒的衣服,更不能马虎了。大娘,我也是太学里的浣衣娘子,家里现开着一家浣局。你若是肯信我,我教你个法子,包你这北绢衫子洗出来与新的一样。” 妇人听了她的法子,眼睛有些发直:“与鸡粪共煮?小娘子,你莫非来消遣我的?我这里忙得很,可不禁得跟你玩闹。” “其实用鸽粪更好,不过鸡粪也使得。大娘试过便知。”恒娘又指着后面那件绢绸外衣,“我看那上面一团墨印,可是打翻了砚盘?” “小娘子猜得不错。昨日有个不知什么贵女,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指名道姓要一个男子去见她。祭酒听说之后,生气得很,当场打翻了砚盘,刚磨好的一盘子墨汁,尽数落到衣服上。” 妇人咋舌叹息,又愁眉苦脸,“可惜了,这件绸子衣衫,还是到了京城之后现做的。这两日刚上身,就糟了这一劫。绸子衣服不禁洗,我正愁着呢。” “大娘不用愁。我再告诉你一个法子,你去市场上,买些牛皮回来熬胶,把那胶刷在衣服面上,等它干透,揭起胶,墨印也就随胶落了。以后大娘若是碰到这类问题,但凡是绢绸类,都可用这个法子。” 妇人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将信将疑。反正院里随处可见鸡粪,当真便去扫集了一小撮,取了只日常不用的锅儿来,放了衣料共煮。恒娘从旁指点,什么时候下鸡粪,什么时候下衣料,煮到什么火候。 妇人见她长相俏丽,言笑温柔可亲,心里早有了几分喜欢。 待到锅里煮得水热的衣服果然黄色减退,重又显出月白的底色,越发欢喜。 一边回头去拿其余的发黄绢衣,如法炮制,一边生怕恒娘走了,拉着她手笑道,“小娘子,你且坐坐。等我忙完这一阵,跟你好好讨教。我那还有好些头痛的问题,可算碰到你这个行家,你好好教教我!” 恒娘本就有心与她结交,自然含笑应了。见她忙乱,抽了手,自去院子里头,左看看,右看看。 正耐心等着妇人,忽然听到前院传来男子的高声说话,入耳颇为熟悉。 恒娘心中一动,移动脚步,绕到一处花篱后,悄悄探头一看:前院站着三个人。一个青衫长袍,立于石阶上,相貌方正,正是祭酒胡仪。 阶下并排站了两人,左侧女子白纱垂地,右侧男子玄衣便袍。竟是阿蒙与宗越,两人都低着头。 恒娘抬头看看天时,约莫已过巳时。昨日阿蒙约战宗越,便是这个时辰。如今两人却灰头土脸,在这里挨训。 胡仪负手于身后,声音严厉:“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背后是谁给你撑腰,既然到了太学,做了太学的学生,就要守太学的规矩,容不得你任性胡为。 你身为女子,本该好好读你的女论语,女戒,以安静贞顺为上。 学着男子抛头露面,人前争胜,已是大大不妥。昨日更是当着众人之面,约见男子。这要传出去,流言四起,被人生出些是非口角,你将来怎么见你的夫君?” 阿蒙不服气,回了一句:“当众不能约,难道学生该私下约他?” 恒娘站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宗越表情。他虽然低着头,嘴角却微微一翘,似是忍不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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