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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报娘

时间:2023-11-25 12:10:02  状态:完结  作者:莫草

  宗越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静有力,三千学子都能听得分明:“学生听闻,大秦有法制,除宗亲外,尚有血亲制度。血亲之重要,犹在宗亲之上。凡子女,皆为父母血脉之所系,不分轩轾,彼此互为直系一亲等血亲。彼国先帝钦定,直系卑亲属,无论子女,皆可承继父或母之财产。”

  世上居然有这等男女并重的制度,当真是令人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然而大秦是古书记载的极西大国,又不可与周边茹毛饮血的夷狄等同。

  台下多为年轻人,为宗越言语所动,都不禁开始思考,若彼国真行此法,则国中当是何等风俗面貌?

  常友兰亦是学者,天生便对未知之学感兴趣,移步上前,笑道:“据汉书记载,大秦远在条支西渡海曲一万里,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汉晋之时,尚见史书有载,彼国遣使前来中土。自晋以后,于今八百年,再无来使。远陌何以知彼国法制?”

  宗越微一欠身:“回山长,学生来自沙州,常见往来东西的客商,从波斯商人与大食人口中得知彼国情形。”

  胡仪摇摇头,与常友兰道:“此子所言,不足为训。一则,彼国远隔万里海涛,口耳相传,多有错讹;二则,国与国终有不同,土地人民,各有特征,能行于彼国,未必能行于此国;

  三则,大秦之国,若真有此制,不知其国治理若何?若风纪败坏,国危民乱,则可知彼法殊不可取。”

  回头目注宗越,问道:“我所言三点,你可心服?”

  宗越缓缓道:“祭酒所虑,自是有理。但学生以为,祭酒提出了三个疑问,而非论断。既是疑问,自当多方研究,深入对照,探知其正确答案,方能体现格物致知的精神。祭酒以为然否?”

  格物致知四个字,颇合他老人家的心意。胡仪沉吟片刻,捋须笑道:“大秦亦是古之大国,史书载其颇类中华。你若果真能找到信得过的彼国文献,倒不失为他山之石,可供观览。”

  宗越躬身:“学生领命。”

  胡仪复又朝台下言道:“格物致知乃大学之始,诸君更要牢记,做学问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儒生人人皆知,台下奋声同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胡仪目中欣慰,朗声道:“正是家国天下。诚如宗远陌所言,天下万国之制,多有不同于中土。其间未必没有一二可观者。然家国天下,一脉相承,乃是我中华道统之所在。彼国之制,是否有益于我中华,便当以此为考量。”

  太学诸生、鸣皋书院诸子,于此皆肃容,齐声答道:“学生受教。”

  仲简目光移回宗越身上,见他竟是笔直站在台上,面对胡仪,嘴唇紧闭,不出一言。

  心中冷冷盘算:此人素来深藏行迹,遇事多讲究顺势而为,并不爱强出头。今日为何要在此事上,与胡仪当众较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更得太晚,头晕脑胀,人物(胡仪)有些崩,今天来打个补丁。

  胡仪与常友兰是学者大儒,会对不同的观点感兴趣,但还是会有坚持的底线。

  大秦,古指罗马帝国。

  文中提到的父母双系亲等法,出自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万民法。在当代成为大多数国家民法所采纳的亲等原则。

  这里啰嗦一句,说到中西家族文化,很多人会提到,英文中不分表堂亲,一概cousin(唐顿庄园的马修是大堂哥不是大表哥啊啊),uncle,aunt。

  其实古拉丁语时代,也是区分表堂亲的。父亲的兄弟姐妹是patruus,amita,母亲的兄弟姐妹是avunculus, materera。

  随着双系亲等法的施行,罗马帝国后期,这些词语慢慢被oncles和tantes取代。也就是现代英语uncle与aunt的来源。

  当废除长子继承,诸子平分后,伯仲叔的区分就不再重要。所以现在很多地方可以一声叔叔走天下。

  当废除父系传承后,所谓表堂之分也会慢慢变得不重要。


第59章 讲故事(下)

  自五人登台之始, 仲简便已注意到,蒙面女子袖中时见凹凸形状,状似利器。脚下悄悄移动, 从人群中穿过, 靠近其所在位置。

  台上说话的,是穿一身蓝布花衣裳的妇人,年四十许,来自衢州乡下。来京城走亲, 被女儿撺掇着,前来贡献见闻。

  恒娘也看到仲简的动作,顺着他示意的目光,仔细瞧了瞧蒙面女子的手臂, 顿时也发现异常,心中一紧。

  蓝布妇人尚在说话:“老身在乡下, 见到许多人家, 因愁着没钱替她做嫁妆。生了女儿, 个个发愁,唤做赔钱货。

  这头产妇还流着血, 那头早已经备好一桶水, 几个大人一起出手,口里说着洗儿,却不让那婴孩露头, 隔了半盏茶功夫, 等那孩子浑身发紫, 再无声息, 方抱了出来,裹一张破烂草席, 趁没人,丢去田间梗旁。阿弥陀佛,老身每每见到,都痛得心肝乱颤。”

  恒娘上前一步,到蒙面女子身边,拍了她一下。

  蒙面女子吃惊,回头见是代《周婆言》出面的白衣女子,茫然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恒娘伸手想要去牵她,却被她下意识将手肘一缩,竟落了空。这下更是心中起疑。

  趁着台下一片哗然的功夫,恒娘低声快速说道:“小娘子,你裙子后面有块污渍,快随我去,我替你洗一洗。”

  蒙面女子一惊,眼中立时闪过一丝羞赧。女子对污渍之事向来敏感,第一反应便是身子一矮,想要就地蹲下。

  被恒娘拉住,反应过来这是众目睽睽之下,急得手脚无措,脑袋一片空白。

  等恒娘再次去牵她手时,她却仍旧僵在那里,不肯移步。明明因为污渍而羞愧不堪,却奇怪地不肯跟恒娘走。哪怕急得眼中含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就是不移动脚步。

  “怎么了?”恒娘奇了。

  蒙面女子忍着眼中泪花,低声道:“我有话要说。”

  恒娘指了指她前面,悄声道:“还有两人,等你弄好回来,一样可以说。”

  蓝布妇人正与台下争辩:“老身说的,都是事实,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老身来这里,是想给诸位读书老爷提个醒,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别说死后阴德,就是现世上,多了许多男丁,少了女子,不是有许多男人要打光棍,从此绝了后?诸位老爷读书明理,能不能告诉官家老爷一声,想个法子,救下这若干人命来。”

  蒙面女子固执地摇摇头,伸手擦拭眼睛,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似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低声对恒娘说:“小娘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如今,也不用在意这些了。”

  这下轮到恒娘着急了。正要想说什么,却听到胡仪的声音在台上响起:“尔等少与大娘做口舌争执。丁口失衡,正是朝野诸君子该关心的家国大事。这位大娘虽是乡野女子,却能处处留意,心存慈悲,又敢于来此发声,增长尔等见识。若《周婆言》都是这样的声音,倒是于世事大有助益。”

  恒娘低声对蒙面女子道:“你可还记得,你适才说过,《周婆言》来之不易,不可让天下姐妹寒心?”

  周婆言。

  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将浣衣之事全数交付翠姐儿负责,自己全力主持周婆言。

  每每至夜间掌灯,方从麦秸巷回家。虽然眼睛干涩,脖颈酸痛,比以前整日弯腰搓洗,手在水里泡得发白发肿,又是另一番辛苦。

  可是心底里的愉快与骄傲,令她走在初夜的月色中,轻盈得恍似树上落下的飞雀。

  麦秸巷到金叶子巷,不过两三条街区,盏茶功夫即可走到。

  说来也巧,这么短的距离,却总能够碰到仲简。他从内城办差回来,因时辰已晚,太学已然四门关闭,他需从西门矮墙上跳进去,便正好与恒娘同路。

  仲简一如既往的冷淡脸,就听她一路不停说,抱怨印书局忽悠他们,非得用一等油墨纸张,才配得上天下第一女报的身份。

  她一时高兴,创刊词真就用了最贵最好的纸墨,最后虽然卖得极好,扣除成本,却没赚到几个钱,气得宣永胜骂她还没学会做生意,先学会了败家。

  又沾沾自喜,夸耀自己的创刊卖得极好,连国史馆都来人要了一份去,说是留档备查。

  她并不太明白这行为蕴含的深远含义,然而阿蒙抱着她又哭又笑,转得她头晕,最后还哽咽着跟她耍赖,说想跟她互换身份。

  她才不要当这个劳什子贵女,百无聊赖地活,悄无声息地死,一辈子就是墓碑上那几句四平八稳的话,面目模糊。她多么羡慕嫉妒恒娘,能靠自己的力量青史留名。

  恒娘跟仲简转述的时候,语气忽然低沉。仲简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若真能跟阿蒙互换身份,她一定千肯万肯。阿娘的病有人日夜侍候,定然能够长长久久地将养着,说不定还能再寻个合心意的夫君。

  而她,也可以不用再考虑银钱生计这样的小事,可以专心学习那些书上的大道理。

  再说,还有宗公子。

  两人难得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等到了她家门口,仲简方才淡淡说了一句:“你不会同意的。”

  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半夜醒来,月光照得满楼冷浸浸的,她背心湿透,想起梦中去到麦秸巷,面对四壁空空的恐惧与绝望,才知道,仲简是对的。

  她不会放弃周婆言。死也不会。

  听了她的质问,蒙面女子忽然呆住,过了一会儿,眼中泪水流下来,低声道:“原来妹子是怀疑我……”

  她身边的艳妆女子开始说话,众人目光扫过,有意无意落在恒娘与蒙面女子身上。她二人在台上窃窃私语,颇是惹眼。

  恒娘正着急,那蒙面女子已然握住她的手,眼角微红,目光却殷殷:“请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对周婆言不利。”

  看着她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恒娘在面纱下皱紧眉头,紧张权衡:要信她吗?

  台上,艳妆女子正傲然陈词:“我有万贯家财,千亩良田,此生衣食不愁,出入有人侍候。何必要嫁人?受臭男人的搓磨?”

  台下,仲简目注恒娘,似在询问:可要他出手相助?

  她见识过仲简的本事,十分相信,他定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蒙面女子失去知觉。然而,那女郎的话语中,有些让她在意的东西……

  是什么呢?她在脑海中反复搜索,那样的绝望、坚定,她曾在哪里见过?

  “恒娘啊,娘与你,只有眼前这一条路了。来,跟娘走下去,不要回头。”

  那是阿娘带着她,拎着唯一一个包袱,从娘家——不,该叫舅家,自从外婆去世后,家里便只有舅舅和婶娘——从舅家走出来时,与她说过的话。

  斜阳拉长娘俩的身影,娘的声音,与这蒙面女子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只有一条路了」「请你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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