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又说,嫁妆该入男家,女子就不该有自己的私财,好像女子就跟那牛马一样,只需听话、活着、干活,就好了。 就算如今世道,女子有了一点处置嫁资的权利,可诸位秀才方才也举了青天老爷们的书判,说这嫁妆男人也可以用的,偷用妻子嫁妆不算盗窃。 还说,女子动用嫁资,只应当资助夫君求学经商,帮助夫家族亲,抚养子女成长。总而言之,这钱,就算是女子保有,却也限定用途,只可用于夫家家族。” “各位,扪心自问,在适才的争论中,你们的身份,可是父亲,夫君?甚至,说不出口的,还有兄弟。女子带走嫁妆,家中兄弟,得无怨言?” “所以,这辩题,错就错在形式,是一些未来的父亲、夫君、兄弟,在这里讨论嫁妆问题。可独独缺了最核心最要紧的人。” 最核心最要紧的人?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留了时间,与台下反应。 过不了一会儿,台下果然纷纷反应过来:“你是说,要找女子来分说?” “台上不就有两个?何须另找?” “女子见识浅陋,感情用事,问她们意见,岂非问道于盲?” 宗越默默听到这里,颇觉意外。他对恒娘究竟持何观点,能不能驳倒对方,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令他意外的,是恒娘在其他方面的表现。 恒娘前头说了许多容易激怒台下的话,滔滔不绝,毫不顾忌台下反应。 却在最后,留下这样一个引人争议的提议,便恍似那川上的钓叟,迎着水面晃悠许久,方才慢悠悠放下钩子。 果然台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最后一点,无暇去计较她此前言论的冒犯。 这就让人产生一个模糊的错误印象:她此前的说话,没有人反对。 若说开封府陈词,恒娘还是凭借的一腔孤勇与热血,直抒胸臆,重在感人。 今日的恒娘,竟已开始注意到言辞的技巧,语言的魔力。运用之际,虽仍不免生涩笨拙,却已有了引导听众的朦胧意识。 是阿蒙教她的吗? 他与阿蒙这样的人,自小所学,除了书面的道理,便是对人心的体察。 要调动指挥手下成百上千的人,使其安心用命,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其中少不了各种言语术的运用,或诱导,或威吓,或刚或柔,或放或收,诸种手法,早存之于心,运用自如。 然而恒娘并未有过这样的成长经历,便是阿蒙曾经指点过她,她在这极短时间内,居然便已融会贯通,也是极其难得了。 宗越目光落在那一袭白衣上,心中慢慢数着: 一,二,三。 等他数到三的时候,台下慢慢回过神来,开始有人嚷起来:“太戊,你方才怎生说话的?”“什么你们我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太学生,祖宗法度,太学生可议天下事,凭什么便不能议论厚嫁之事?” 宗越目注恒娘:当下又该如何反应? 便见她翩然转身,来到高阶前,朝胡仪与常友兰躬身一礼,声音清亮有力:“常山长,胡祭酒,听说朝廷制订国策之时,除了咨询各位庙堂之上的相公大臣,也常会遣人至民间,征求老百姓的意见。 甚至朝堂之上,专有一官职,称为采风使,专门听取民声,收集民意。今日既是讨论厚嫁之事,请问两位先生,难道女子们的意见反而是最不重要,无需听取的吗?” 胡仪不答她这个问题,从圈椅里前倾身子,目光炯炯,声音低沉:“你不是蒙顶客,你是——” “太戊,太学戊。”轻而快的回答。 胡仪凝目看了她一会儿,隔着轻纱,究竟看不清面目。再说他素来守礼,以前也不曾仔细看过这两个女子身形面貌,自然无法辨别。 只好点点头,道:“你所说不错。朝廷定策素来谨慎,必先多方征询,集思广益而后行。但今日只是两学切磋,且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合适的女子来相询?” “这一点,祭酒无需忧心。”对方似是正等着他这句话,声音里带了盈盈笑意,半转身子,用手一指:“祭酒请看,她们来了!”
第57章 讲故事(上) “她们”是五个女子, 有人服饰素淡,穿着最不起眼的青衣。 有人从头到脚,是簇新的蓝头巾、蓝布袄裙与厚底布鞋。有人蒙面, 有人盛妆, 有人羞怯,有人憨笑。 粉衣侍女簇拥着她们登上高台,站在胡仪与常友兰面前,齐齐行礼时, 穿簇新衣服的女子粗手叉脚,慌乱之下差点下跪,幸被旁边的蒙面女子拉起。 “你们是什么人?到此何为?”胡仪打量完毕,凝声问道。 蒙面的女子似是这五人中当头的, 低头答道:“启禀老爷,我们都是京城的普通女子。听闻《周婆言》上有报道, 太学中正就女子嫁妆事宜进行辩难, 诸位君子或许会想听一听女子们的看法。是以我们受《周婆言》所邀, 前来提供所见所闻所思,以供君子们参考。” 常友兰问道:“听你的说话, 像是个识字明理, 有身份的。当知,妇人无外事,凡出入必以告。你们这番举动, 可有经得家中尊长夫君的同意?” 《周婆言》的报道登出以后, 投书的人不知凡几, 宣永胜日日与恒娘诉苦, 要求另雇一二识字蒙童,专门拆阅信件。 他老人家老眼昏花, 要看这么多或潦草或文字不通的信件,委实辛苦。 九成以上的投书都是匿名。信中所述,多有令人拍案而起的经历,恒娘拿去与阿蒙齐看,读到悲痛处,两人都不禁落泪。然而因无落款,无法追查写信之人,只能暂时封存,不能见报。 最后能够验明身份,且愿意出面发声的,便只有这五位娘子。其中大半,都是瞒着家中男子,自己偷偷跑来的。 恒娘是浣娘,平日打交道的街坊邻居也都是市井之中承揽活计的。 虽是女子,出入倒还自由,自然想不到这一节。阿蒙却有预料,提早替她备好了应对之法。 当下踏前一步,替沉默的五女回答:“常山长,这五位娘子今日到太学,向诸位秀才君子进言,说的虽是自己的私事,却是为天下的读书人贡献见识,也是响应朝廷广开天下言路的意思。我听说公义当前,可以不拘小节,请问山长与祭酒,可是这个道理?” 常友兰不说话了。胡仪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我今日也不来问你她们的真实身份,但你需保证她们所言皆是事实,不可杜撰捏造。” 蒙面女子轻声断然道:“这一点,务请两位放心。我们是《周婆言》请来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周婆言》考虑。万万不敢信口开河,没得玷污周婆言的名声,寒了天下姐妹的心。” 又是《周婆言》。 胡仪在心底默念一遍,摇头苦笑。普天下的女子,竟要视这《周婆言》为救命稻草,活命菩萨了吗? 此事大大有悖于纲常伦理、名教大义,他这两日与常友兰私下议论,都切切忧惧。 家中书案上,已写下洋洋万言的奏章,对太子轻开女报之事,极力反对。没想到今日这辩经台上,便已然见到《周婆言》的身影。 当五位娘子站在高台上,面对台下数千学子时,有人腿软,有人嘴唇哆嗦。 簇新蓝衣裳差点一掉头,掩面逃跑。恒娘拉住她,将她的手放在另一位娘子手上,一个接一个,五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掌心的热汗,也感受着对方握紧的手掌里传来的力度。 那是无声的:别怕,我们在一起。 便靠着这样的彼此支持,五个人终于稳稳当当地站住,迎接台下数千道目光颇堪玩味的注视。 左起第一个妇人长着一张圆脸,腮边数粒雀斑,眉眼大大,极是讨喜。 她第一个开口说话,声音响亮:“奴家住在咸平县水衡街巷。今日讲给各位秀才们听的,是街坊徐四娘的旧事。” “四娘若是还活着,今年该与我一般大。她十七岁那年,嫁给街头杂鲜酒店的蔡七。徐家家贫,仍然竭力为她置办了十几件上好的衣裳,一床北绢被褥,充作嫁妆。在街坊里头,也算看得过去。” “蔡家仍嫌她嫁资太薄,平日里,或者公婆,或者蔡七,非打即骂。我家住在深巷里头,经常见到她躲在巷尾的墙角下哭,满头是包,身上旧伤累新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我看着伤心,常拉了她来家里清洗包扎。” “两年前,蔡七的杂鲜酒店进了一批河虾,因着暑热天气,保管不善,一夜死绝。蔡七气急败坏,捉了四娘当街撕打。 听围观的街坊说,蔡七拿了挑担子的圆棍子,直打得四娘头破血流。 街坊们上前拉扯劝阻,酒店里也来人寻蔡七,蔡七方才住手,却放下狠话,向晚回家,叫四娘等着,让她活过这一次,他就不姓蔡。” “街坊们都劝四娘,蔡七向来好勇斗狠,口头上说说,当不得真。可四娘害怕得紧,回家之后,拎起几件自己的陪嫁衣裳,就想逃跑。 可怜她娘家里娘老子都死了,如今是兄弟媳妇当家,不肯让她进门。 她没有去处,求到我家来。我男人也是个好心的,也知道蔡七的日常行径,便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夫妻俩,暂将四娘收留下来。只让她在内室呆着,并不敢让她出来见人。”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妇人之义在从夫,徐四娘离家出走,岂非背夫逃亡?” “这家人收留逃妻,也是共犯了。” “就这么藏着人家妻子,岂是长久之道?” 有人忿忿:“既是犯法之人,岂能在太学讲台上畅所欲言?毫无廉耻悔过之心。” 只有极少数人叹息:“也怪不得这徐四娘,若照这蔡七的秉性,逃出去好歹还有条生路,留在家里只怕是生死不知。” 有人疑惑:“不是讨论嫁妆问题吗?怎么成了逃妻事件?” 台上的圆脸妇人也不生气,反朝台下说:“你们别着急,我等会儿就讲到了。” 说得台下笑了起来,都道:“这娘子倒是有趣。且听你讲!” 恒娘也十分高兴。五位娘子,数这个圆脸的胆气最壮,蒙面的最有才华,是以她与阿蒙商议之后,让圆脸娘子打头阵,让蒙面娘子压阵脚。这会儿看来,这安排当真不错。 圆脸妇人便继续说道:“两日之后,蔡七告了官。我夫妻俩害怕,与四娘计议,她不愿连累我二人,便去官府自首。” 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仲简在台下,离得近,便能见到那妇人两个眼圈儿红了。 接下来的说话,像是嗓子有些干涩,音色便没方才响亮,带了些浑浊:“四娘去见了官,县衙里的老爷说,四娘背夫逃走,叫做擅去。又随身携带衣物,这是盗窃。我很是想不通,四娘并没有拿她夫家的财产,那全是她的嫁妆,这怎么能叫做盗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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