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头,冷笑一声:“袁学士不过一个斯文书生,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做事情却眼高手低。当年尚在朝中为官时,就被下属架空,同僚排挤,上官嫌弃。 若是想要他对峙朝中百官,只怕结果不一定如她所愿。毕竟,就算上位者有所倾向,但廷议结果是百官唱喏,以人数多寡论输赢。这一把可是输面大于赢面。” 言下有些幸灾乐祸之意,看了眼恒娘,连忙打住。他不喜阿蒙等一干贵人,但圣恩令确实是善政,又是恒娘满心所系,不好拿这个事情说风凉话。 “阿蒙的意思,不是让袁学士出面。”恒娘没注意到,仍旧慢慢摇着芦苇,轻声说。 “她自己亲自出面?”仲简讶然,大为不可思议:“对她来说,这事输了,那是不自量力,贻笑大方,将国事当做儿戏,直是褒姒妲己一流,得个轻浮无行的恶评。 就算她舌辩无双,驳得众人心服口服,那也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擅权揽政,御史不会让她好过,到时候必定落一身的骂名。即便上头的人想为她摘清,也要费极大力气。” 摇摇头,再次否定:“这位大小姐虽然向来行事放诞,略无顾忌,却总能在眼看着要逾越边界的地方及时止步,叫人没法抓到实际的痛脚。这里外不是人的做法,不似她一贯作风。” 恒娘听得目瞪口呆,芦苇管子无意识摇晃,差点打到自己脸上,方才醒过神来,失笑道:“仲秀才,你究竟是有多嫌恶阿蒙,一说到她,即刻滔滔不绝,恶评如潮。” 仲简板起脸:“实话而已。” 恒娘笑完了,轻呼一口气,摇摇芦苇,长长苇羽在阳光下呈现白金色,柔和闪耀。 她凝视着那绒毛,喃喃自语:“原来阿蒙之所以不能自己出面,有着这许多原因。仲秀才,多谢你替我解释,否则我心中总不免会疑心,为什么不是她自己上? 为什么会让我出面?唉,仲秀才,你说,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阿蒙待我如此真诚,我却怀疑她的真心。” “人之常情,何苦苛责自——”一句话没说完,骤然瞪大眼睛,眉毛飞起,嘴唇张开,从冷淡虚无脸一下子变成表情丰富,似乎每个漂亮的五官都急着表达热烈的惊讶:“什么?她让你上廷议?”
第83章 温柔 “本朝开国近两百年, 下百官廷议的例子不过十来件,皆是关乎军国刑政典礼的大争论大关节。譬如,仁安年间, 王侍中过世, 因其变法故,天下毁誉不一,为了他的谥号是单字还是双字,有没有资格用忠字,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吵了个天翻地覆。显宗皇帝不得不下诏,令百官廷议。” 两人走出西门, 转到御街。正值黄昏时分,斜晖如碎金, 铺洒天地, 万物同此一色, 如披锦缎。 事涉朝政,仲简下意识放低声音, 恒娘不得不侧耳, 在街面喧哗的人声中捕捉他的言语,手中芦苇轻晃,偶尔搔到仲简下巴鼻端, 轻柔麻痒, 想要打喷嚏又觉不好意思, 只能拼命忍住。 恒娘忙着分析他说的话, 没留意到他一副十分异样的表情:“为了个名字开吵?这些大老爷们可未免太无聊了。”言下颇有点「所谓廷议,也不过如此」的意味。 仲简鼻子痒得紧, 不得不退开一步,远离她手里那支要命的芦苇:“恒娘,你莫要小看名号二字。我问你,朝廷杀人,与盗匪杀人,都是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二者有何不同?” “啊?”恒娘一怔,“自然不同,朝廷杀人总是有理由的吧?”狐疑地看他一眼。 他干嘛退开?是嫌弃她靠得太近?这不是为了听清楚他说的话吗?难道是因为要娶月娘,不得不避嫌的缘故? 站直身子,坚决不让他误会。 “盗匪杀人就没理由吗?或是立威,或是除患,甚至是为复仇。”仲简摇摇头,“这里面的不同,就是大义名分。名之所在,义之所存。所以朝廷做什么事,都必要先正乎名也。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王侍中的谥号,不仅仅涉及他本人的死后哀荣,还代表朝廷对他及他代表的观点、立场、势力的态度。这里面,水极深,极浑。” 恒娘停了手,转头看着仲简:“仲秀才,你的意思是?” 仲简严肃回答:“恒娘,廷议不是太学论辩,并非纯粹的学术之争。涉及百官,各有立场,结果殊难逆料。” 恒娘望着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输了会怎样?” 斜晖落在仲简的脸上,阴影如雕刀,衬得鼻端尖挺,眉长眼深,眸色映照余晖,流金闪烁。 他淡淡回答:“百官唱喏之后,圣恩令若过,则给事中去职。圣恩令不过,拟议者多半被罚闭门思过。” 恒娘并不了解,肩负封驳职能的给事中出缺,会引发什么样的人事纷争; 也不知道,拟议者乃是国之储副,被罚闭门思过乃是何等的政治打击。 她只是,很简单地想到了一个人。 芦苇从手上垂下,长羽点地,咬咬牙,声音低沉:“也就是说,若是输了,圣恩令从此不能面世,姓周的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而兰姐儿只能白白送命?” 仲简本打算再接再厉,好好描述一番这件事对恒娘本身的不良影响,好让她谨慎行事。听到这句话,忽然呆住。 恒娘低着头,目光茫然地注视地面。 仲简目光落在她的侧面,最后一抹斜阳温柔地染上她发丝、面颊,青丝纤细,额头饱满,鼻子小巧,下巴圆润。 与阿蒙张扬夺目的美不同,恒娘是柔和的,就连笑容也不会太过放肆。 然而他见识过她愤怒的样子。不是阿蒙那样乱摔东西的大小姐脾气,也不是童蒙冰片样一碰就碎的决绝冷冽,那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足以焚毁一整间庐舍,一整座森林。 在她瘦削的身躯内,在她温婉的面容下,他看到过,她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忽然就失语了。 良久,缓缓道:“其实,百官廷议,也没那么可怕。因其人数众多,反而较难被有心者收买驱策。圣恩令多数条款并不存在异议,目下矛盾,全在女学条款。若是廷议时所采策略得当,所论能够打动人心,也不是没有胜算。” 恒娘看了看他,有点犹豫地问道:“你说的这个策略得当,议论动人,听上去就很难啊。” 仲简声音温和:“你怕了?” “怕。”恒娘很干脆地承认下来。低头看看捏着芦苇的手,手掌开合,声音沉沉:“开封府中,事情来得突然,我是赶鸭子上架,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也就顾忌不了什么后果。太学那次,我替的阿蒙,无论怎么样,都有阿蒙为我善后,我也不用担心后果。” “可是这次不同。我是真的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那些一肚子诗书的老爷们辩驳,就连你刚才说的名分大义的那些话,我都说不出来。我不敢想象,因为我的失败,最终导致圣恩令不能通过的后果。” “仲秀才,这一次,责任实在太大,后果实在太重,而我。” 她苦笑一下,眼睛抬起,夕阳此时已没入不可见之地,天幕是一片寂寥的银灰色,有鸦鹊匆匆飞过。 她看着即将坠入暮色的长天,怅然道:“我的肩膀,实在太窄,太弱,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还有句没有说出的遗憾:若是,若是我不是如今的我,若是薛恒娘自幼饱读诗书…… 转入小巷后,路上行人渐渐少了。路边有富裕人家开始掌灯,窗纸上印出一片暖红。 仲简开口:“其实,我本来也想劝你不要去。” 恒娘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方才他那副受到极大冲击的神情,虽说心情抑郁,却仍然有点想笑:“看出来了。” 仲简瞄了她一眼,装作没看到她想笑又强行忍住的表情,抬头看着小巷深处正在落叶的榆树,继续说道:“阿蒙是大小姐,很难替你周全着想。你是一介平民,去到庙堂之高,与人议论争胜,极容易开罪人。执权柄者若想捏死你,易如反掌。” 恒娘不笑了,打个寒战,喃喃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仲简点头,沉默片刻,方道:“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劝阻你了。” 恒娘侧眼看他:“为何?因为我自己也怕了,压根儿不想去?” “不是。”仲简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想谁来给你拿主意。” 眼看薛家大门就在几步开外,站定脚步,认真地看着恒娘,“恒娘,廷议一事,你若想去,不用怕。如今只是二驳,走完三驳,再加朝会日期需提前确定,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你有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阿蒙虽然骄横,看人的眼光却从来不错。她肯信你,你大可自信。” 停了一下,声音温和诚恳:“你若是不想去,更不要因此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多,不必把自己当成根蜡烛,非得燃到尽头不可。” 恒娘停在门口,背对自己家门,低头细细思量,一直压在心头的担子似乎变轻了些,有些重新透过气来的感觉。 神思突然飞到许久以前,抬眼笑道:“仲秀才,你说阿蒙骄横,你可知道阿蒙怎么评价你?” 眼中笑意如秋月,明亮柔和:“她说你是个温柔的人。” 点点头,柔声道:“我也认为,她看人的眼光真不错。” 心底默默加了一句:看样子,月娘的眼光也挺精。 仲简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手脚很多余,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放。 脸上更似上了蒸笼,噗噗地往外冒热气。只有嘴巴还受控制,牙齿一碰,发出极其冰冷的声音:“无稽之谈。” 转过身,朝后摆手:“走了。” 恒娘很想提醒他,同手同脚了,改一改。 最后终究没说出来,咬唇含笑,目送仲秀才僵硬的身影走出老远,这才转身敲门。 开门的是燕姐儿,让了她进门,又关门上闩,却不说话。恒娘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这会儿看她抱起儿臂粗的木闩,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不禁诧异,笑着夸了一句:“燕姐儿,你小小年纪,又瘦瘦个子,没成想有诺大力气。” 燕姐儿笑了笑,照例不吱声。 恒娘在门外时,已经听到家里有女子喧哗声音,此时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问:“女人社今日又有聚会?” 翠姐儿正从柴房出来,拎着一个茶壶,见她来了,顺手递给她:“恒娘帮带上去吧。大娘们今日不说那周婆言了,改说什么洛阳的报纸。都在楼上,专等着你呢。” 洛阳的报纸? 恒娘上了楼,果然被一群大娘如获至宝地迎上去,开篇照例是一番热情洋溢的询问夸奖:“恒娘回来了?近日可有什么人家来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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