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恒娘捏紧拳头,沉声应下来。 自她应承下廷议,阿蒙布置的作业翻了好几倍。之前正学习的诗经史记一概停了, 阿蒙特地找来女教各书,命她熟读。饶是她颖悟,记忆力超群,这两日下来, 也觉脑袋乱麻麻。 但她不叫苦,阿蒙说什么便是什么。阿蒙说, 不塞不流, 不止不行。 她需得先搞清楚女教这一套话术, 才能从中寻求破解之道。她便认真照做。 回家的路上,睡觉的梦里, 与仲秀才对话时, 冒出的话都是一串串“为女则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班昭ㆍ女诫)”。 仲秀才那会儿的表情, 呃, 可真是一言难尽得很。瞅了她半天, 方僵硬地评了一句:“鬼话连篇。” 她知道, 阿蒙一点也不轻松。为了方便她理解记忆,阿蒙事先将各种典故出处写在小笺上, 一页页拿线穿钉了,做成小册子,供她随身携带,随时阅览。 想到昨夜窗前灯下,阿蒙垂首奋笔的身影,心中涌起阵阵暖意:她的身后,并不是空无一人。 侍女侧身相让,她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呼唤:“薛娘子请留步!” 叫住她的人带着尖顶帷帽,黄色轻纱垂至脚跟,身后跟着个青衣小婢。听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恒娘试探着回应:“常娘子?鸣茶?” “你还是叫我鸣茶吧。你来,我有话与你说。”鸣茶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朝她招手。 那日鸣茶沉湖被救后,悔之不迭,回家后也不敢告诉家里实情。常山长只道是楹外斋中人邀约她参加女子聚会,没起半点疑心。 鸣茶心中羞愧,悄悄让丫鬟往楹外斋送了她亲手做的手帕绣囊等女红小件,以表谢意。 阿蒙一个不要,全与恒娘。 此时再度相见,恒娘摸不清她意图,上前几步,含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上回的事,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鸣茶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我让人送来的东西,你可有收到?” 恒娘点点头:“我细细看了,活计鲜亮,绣工极好,多谢你了。” 这倒不是客气话,鸣茶看着年纪小,绣活却极好,与市面上一流的绣工活计也不差多少。 恒娘自己舍不得用这样精细的东西,回头孝敬了薛大娘。 鸣茶声音颇为得意:“我从四岁开始学针线,在这上头花了大功夫的。女子四德,德言容功,这女红一途,我自问还是颇为拿得出手。” 大概又想起自己至今待字闺中,乏人问津,言下不禁有些楸然不乐。 不等恒娘开口,又自己振作起来,笑道:“今日来找你,是我新认识一位京中贵女,说起你来,她极有兴趣,想要邀你一会。” 恒娘一怔,望着她,心头大是奇怪。什么贵女?为什么想会她? 呃,是想见作为太学浣娘的她,还是周婆言主编?鸣茶想来还不知道她与周婆言的关系,她说的贵女难道是有什么洗衣浣衣上的疑难? 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沉吟一下,决定回绝:“这可要告罪了,我这两日有事……” 鸣茶不等她说完,已经笑起来:“我刚听见,你想学《女则》《女诫》?可巧,这位贵女正是京中女德翘楚,德言容功,无一不是最好的。 更难得的是,人又长得好看,端庄大方,兼且温柔可亲,虽然身份高贵,却一点也不拿乔的。你随我去一见便知。” 见恒娘面有犹豫之色,又附耳过去,悄声说道:“我听说,这位贵女极有可能被选为东宫良娣,才德都是天家认可的。我们跟她学,但需学个皮毛,十之一二,一辈子受用不尽。” “东宫良弟?”恒娘眨眨眼,好奇了:“东宫是指太子吧?他还需要弟弟?” 鸣茶拼命捂住嘴巴,怕违了「喜莫大笑」的女德戒律,奈何两个肩膀仍旧扑索索抖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咬着嘴唇,与恒娘解释:“良娣是东宫的位份,仅在太子妃之下。听闻东宫尚未大婚,这位贵女若是入了东宫,便是最尊贵的女子了。” “哦,那就是太子的妾室了。”恒娘恍然,心下不免嘀咕:果然是天家,妾室都要分出三六九等。 鸣茶不笑了,呆呆看着她:这话说得,好像对,又好像哪里有点奇怪。好一会儿,才费劲地解释:“天家的妾,那怎么能叫妾?那都是,都是,顶尊贵,有身份的娘娘们。” 恒娘不与她争辩。反正在她自个儿的认知里,做人婢妾实在可怜,女子自己,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不会考虑这条路。要不就是被家里人推进火坑,如兰姐儿一般。 若说有人巴巴地想与人做妾,她还只见过一个月娘,并且颇疑心月娘动机不纯。宗公子毫不留情地拒绝兼奚落,也不见她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但鸣茶说天家的婢妾不可怜。这个她可就不清楚了,也许吧。 回头有空倒可以问问阿蒙,她与天家、东宫似乎都挺亲近的,也许知道个中门道。 今天要不要随鸣茶去呢?恒娘想了想鸣茶说的「德言容功,无一不精」,颇有些意动。 阿蒙说过,学习之道,关在书斋一味死读并不可取。总要多与人切磋辩难,才能事半功倍,融会贯通。 她做好的学习计划里,还特地安排了「恒娘与服膺斋丙楹诸学子集议论辩」的内容。 如今既然有京城大贤在此,似乎错过了也颇可惜? —— 鸣茶所言的「贵女」就在太学客馆。 因常友兰携带家眷,客馆拨了最大的一处院落「幡瓠院」与他家居住。许是为了应名,院墙上爬满藤萝,结着一个个或白或灰的老葫芦。 鸣茶带着恒娘进去时,正看见一个身材适中的女子,穿着靛青绢丝长裙,上披半旧茜色绣百花的重缎褙子,站在院子里,指着那面墙上的葫芦,与身边的丫头说话:“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最是有益于世人生计。” “青嫩时可采来做菜,日常家里你也吃过,可是清甜可口?便是如今老干了,也可摘下晾干,用来装酒盛水,便是贫人不花钱的出行水具。” “剖开为二,又可舀水盛物,你看那图上的乞儿,腰间都少不了这件吃饭的家伙。” “就是内帷之中,也爱它多子多福的寓意,每常用作新婚之宴的吉祥物儿。” “此物生在穷壤,易于养活,世人都以为是贱种,或轻忽之,或怠慢之。它却不生愤懑之心,依旧奋力生长,尽心竭力,奉献所有,正如女子之德,亦当如是。” 恒娘跟着鸣茶,在一边站定,听了这番话,顿觉大开眼界。 葫芦这样东西,街边巷中常见,并无稀奇之处。偏这女子声音温和,娓娓道来,居然拿着它打比方,引申出一番贴合女德的大道理,实在神奇。 鸣茶见了她神色,大为得意,悄悄与她耳语:“怎样?这位盛娘子,可是不凡?你以后少与那楹外斋的浪子交游吧,小心被她拐上歧途,到时候悔之晚矣。这位盛娘子,才是我辈楷模,女中尧舜——你知道尧舜是谁吧?” 恒娘瞬间收回脸上敬佩的神色,冷冷看着鸣茶:“阿蒙是我好友,你如再有一句半句不尊重她的言语,莫怪我不知礼,从此与你绝交。” 鸣茶没料到她说话这么不客气,大为尴尬,做声不得。 那边盛娘子已被惊动,回头看到她二人,移步过来,到了身前,方用不高不低,合乎礼仪的声音,含笑柔声问道:“常家妹妹,这位,便是薛娘子吧?” 恒娘按下心中的不爽,勉强与盛娘子点头:“正是。” 来的路上,鸣茶已经与她热情介绍了,这位盛娘子是枢密副使、威武侯的女儿,父亲官至从三品,又有封侯,其母与如今的皇后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真正的贵女。 若是以往,她见了这等贵女,心中定然惴惴不安,见礼自然也不敢草率,起码要矮身福礼,才算过得去。 不过这段时间与阿蒙厮混惯了,熟了阿蒙那套不取繁文缛节的做派,再加上鸣茶一番话算是触了她的逆鳞,这会儿心里不高兴得很,压根儿不愿做小伏低。 盛娘子果然是大度的人,并不与她理论礼节,反与鸣茶打趣:“常妹妹不请我们去内室坐坐么?还是觉得我们都是些不读书的浊人,不配登你家大儒的堂,入你这烈女的室?” 鸣茶终于可以逃开与恒娘间的紧张气氛,长舒一口气,赶忙往里面让:“盛姐姐说这种话,敢是想让小妹无立足之地?两位快里边请,我让她们煮茶来,咱们好好说话。” —— 东宫。 太子书房,有人正在发怒:“什么?廷议之上,由盛明萱代东宫出面?这是谁的主意?我不同意。” 正是阿蒙的声音。
第87章 道不同 幡瓠院一溜四间房舍, 鸣茶引她们去了西壁。入门处摆了张黑漆花腿四方桌子,三人围坐,空了门口一方, 借着秋日天光, 喝茶说话。 “恒娘——我可以这样叫你么?”盛娘子笑道,“我闺名叫做明萱。” 她身份最尊,坐了朝门的正位,恒娘在左, 鸣茶在右。 鸣茶正起身与她们张罗茶饮,听盛明萱对恒娘如此客气,忍不住看她一眼,心中赞叹:果然是大家风范, 对着一个浣娘,也能如此有礼。 恒娘却不肯叫她的名字, 只是笑道:“盛娘子客气。鸣茶说, 你想见我?” 盛明萱便也不勉强, 微微侧头,饱满匀润的银盘子脸上含着笑意, 好似牡丹开花, 雍容典雅。 徐徐说道:“周婆言名满京城,听说其主编便是叫做薛恒娘,倒正好与薛娘子同名同姓。” “周婆言?”鸣茶眼睛一亮,“那日在太学, 恒娘你不是就代表周婆言说话?” 恒娘被鸣茶这一说, 不好再抵赖, 只能承认下来:“盛娘子猜得不错。我便是周婆言主编。” 鸣茶欣喜,盛明萱却一派云淡风轻, 显是早已知道:“今日冒昧求见,是有几句心里话,想要与薛主编倾谈。据我看来,周婆言为女子说话的立意是好的,不过行事的方法,报道的内容,却有失偏颇。” “哦,怎么说?”恒娘来了兴趣,放下手中茶杯,两手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难道这位盛娘子除了对葫芦之道颇有见识,还对报纸经营之道也有研究? 盛明萱款款而言:“作为坊间唯一的女报,周婆言在报道的事例选择上,当秉承导人向善的宗旨,这一点,想必薛主编能够赞同?” “这个自然。”恒娘点点头。 盛明萱见她认同,接着说道:“就拿周婆言近期报道的太学辩论来说,邓家娘子仗着自己有钱傍身,既不嫁人,也不招赘,竟想要一人终老。 这既非孝行,也非贞烈义行,着实古怪,不近人情之至。周婆言登载其人其事,勉强可算作是奇谈怪论,聊备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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