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关是大齐北方门户, 易守难攻,当年谢不归三次亲自率兵出征才打下来的险要关隘,数百年来,任凭胡兵如何肆虐, 西华关都始终牢不可破, 像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领着西北十二州的屏障, 牢牢插在大齐边境上, 斩断一切来犯之敌, 护得中原百年太平。 可如今,西华关破了。 十万大军飞灰湮灭。 这件事的真正意思, 并不是“积尸草木腥, 血流川原丹”“黄沙百战穿?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壮烈凄凉的古诗,也不是十万个妻子失去了丈夫,十万个母亲失去了儿子这样简单的,能够用数字说明的事情,是大齐失去了这道西北屏障之后,再也没有可以朝前的锋刃,去抵抗胡寇的铁蹄,是无数的妻子都将失去丈夫,无数的母亲都要与儿子告别,源源不断的,永无止境的,直到她们最终也成为铁蹄下的尘土,被死亡终结所有的痛苦与别离。 这就叫做战争。 就连从来贪图享乐不喜国事的嘉正帝都连夜召了文武百官,商议此事,皇宫灯烛彻夜,满城的百姓也家家举哀,人心惶惶,严华寺也主动请愿做一场盛大的法事,超度这十万埋骨边疆的将士。 佛塔上金铎声声,日日不绝,往日里雄浑深邃的佛音,映着满城飘飘的纸灰,更添上另一种悲凉意味。 到了做大法事那一日,严华寺紧闭寺门,千尺佛塔上灯火通明,每一层佛塔上都守着一位高僧,日夜诵经,不食不水,一连三日,直至法事结束。 无数的盛京老百姓涌至寺门前,跪在蜿蜒不绝的山道上,乌压压的人头连绵不绝,一直跪到了山脚下,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有躺在妇人怀中懵懂不知的孩童,他们素不相识,却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走出来,参与到这场发大愿的佛门法事中,与寺庙里的高僧一起虔诚地诵经祈祷,祈求埋骨他乡的十万将士能够魂归故里。 入夜,天色昏暗,又有商户组织起来,集合家仆,自发地在诵经的人群里分粥分水,还有那家中没有如此多米面储存的,便从仓库里找来油灯蜡烛,一一分发下去。 远远看过去,暮霭沉沉,夜色渺渺,苍山如巨兽的脊梁,匍匐在蓝黑的夜色中,太阳坠落了下去,山顶的千尺佛塔却皎皎升起,犹如神佛现世,亮不可视,从山顶开始,又有星星点点的微光接连亮起,一直蔓延到山下,如同一片波澜起伏的星海,夜风吹过,山林呼啸,万千烛光明暗摇曳,不输天上星河。 满城的人都前前后后地走出家门,走到了街上,出神地望着这远山上的奇景,城墙下挤满了人,有形容憔悴两眼通红的妇人,有紧咬牙关的布衣少年,还有断了一条腿的干瘦老人,牙都掉光了,还拄着拐杖,厉声大骂胡虏,说到要紧处,咳嗽不已,被几个儿子连忙扶住,顺气捶背,依然叫骂不已。 奉命值守的士兵已经接了上头的命令,并不阻止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走到城墙边来,他们披坚执锐,默默望着远山的灯海,早已两眼通红。 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蹒跚着走到墙根下,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老百姓,父亲带着儿子,女儿跟着母亲,丈夫带着妻子,或怒或哭,三五成群,她却独自悄然前来,驼着背,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在墙根面前缓慢地蹲下来,动作迟缓地拿出一件男人的旧衣服,两根烛火,几叠纸钱,她动作很慢,好几次都拿不起衣服,颤抖的手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引燃了烛火,点起旧衣,一张张将纸钱丢入火中。 明黄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出她满是皱纹的脸,年老混浊的眼睛木然地望着火光,间或一眨,她像是感觉不到周遭的悲痛,只是面无表情地往火中添纸钱,就连火舌烧到了她的指尖都毫无察觉。 然而两行浊泪慢慢从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到火光里,她却仿佛对自己哭了这件事一无所知,依然缓缓地,执着地,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将这人世间的泪水和旧衣一道,烧给那十万枯骨里的某一个人。 眠雨早就红了眼睛,呜呜地哭,小丫鬟抹着眼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她明明没有家人死在这场惨败里,甚至她此前都没有听过西华关这个地方,可是她还是伤心,伤心极了,好像在这一刻,那片遥远不可见的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忽然与她息息相关,他们都成了她的兄弟,她的家人,她为他们落泪,伤心的几乎难以自已。 季青雀听着她的哭声,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头是空落落的风声,哭声落进去,长久地盘旋着,一遍又一遍,永不消散似的。 “好热闹啊。”忽然有人轻轻地开口,并不悲伤,冷静又平淡,还是那种没什么所谓的口吻。 “你不哭吗?”那道声音继续问道。 季青雀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第28章 不归 谢晟立在灯火阑珊处, 周遭人来人往,号啕大哭,怒目圆睁,独他一个神色平静, 并不是无聊的神色, 却也无意从众地感伤, 格格不入却又鹤立鸡群, 好像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被虚化成了皮影戏上的模糊背景, 黄的红的黑的,交融弥漫,一瞬间哭声远了悲声也远了,只剩一个形只影单清瘦挺拔的谢晟,那么平平静静地望过来, 倒真当得起一句一眼万年。 可是谢晟好像还是往常的谢晟,他用一如既往的随意口吻问: “你不哭吗,大家都很伤心。我弟哭的可伤心了。” 于是季青雀也还是往常的季青雀,她微微侧过脸, 平静地问:“谢景?” 她不太能想象谢景流泪的样子, 可是又觉得那个父兄俱在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大抵真的会红了眼眶。 谢晟看她一眼:“你认识我弟?” “不认识。”季青雀说。 “哦。也是。”谢晟说。 他慢悠悠地划开过人群, 几步走到季青雀身侧, 靠在古城墙上, 目光越过无数高高低低的黑压压的头颅,远远眺着巍峨苍山上彻夜明亮的佛塔。 到处都是人, 所有人都在哭, 年轻的谢晟此时看上去也无非是这些人里的一个, 也许是死的,也许是活的,也许可能只是存在于她的幻想里,可是这样的谢晟对季青雀来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有种古怪的真实感,所以季青雀忽然开了口,她轻轻地问:“你不哭吗?” 谢晟想了想:“没什么好哭的。” 他语气轻漫,在灯火辉煌哭声四起的夜里,像一片漆黑河面上浮起来的冷冷雾气。 “你知道谢不归吧,我家祖上,战无不胜,武功彪炳,和你家祖上齐名的那个。” 季青雀没有开口,但是他知道季青雀在听,于是他便心平气和地一股脑说下去: “不过不像你们季家是著书立传的隐世大族,他是奴隶出身,身份卑贱,却最终封侯拜相,也就是所谓的生于草莽终登庙堂,他没读过什么书,却是天生的帅才,真正的百战百胜,以至于后来其他人一听见是谢不归领军,连出兵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就望风而逃了。” “只是他有个毛病,喜欢杀降,尤其喜欢屠城,杀孽太重,有伤天和,所以咱们开国皇帝便给他起了个封号,叫长留,就是要告诉阎罗王,此人受帝王信重,愿长留人间。” 谢晟的语气平淡,倚靠着巍巍古城墙,使得他的身形看上去有些单薄,浅色的眼睛凝视着远山,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就很紧张,因为杀降屠城,血流千里,何其残酷暴烈。” “那大概是我听的最认真的几堂课,生怕听漏了什么,因为我非常害怕,害怕谢不归屠城没屠干净,害怕有人逃出去,效仿他,带着人杀回来,也来屠城,屠我们的城。” 谢晟直呼谢不归的名讳,他的口吻里对这位威名赫赫,甚至被民间视为武神,年年都要供奉祭拜的祖先并无一丝敬意,冷淡而平静: “你看,我那时候就懂了,要打仗,总会死人的,杀了别人的人,就会被别人杀,除非已经把对方杀干净,不然哪天在战场上被随便什么人顺手摘了脑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的目光往墙根处那个头发花白木然流泪的老妇人身上轻轻一扫,便移开了。 “再说了,又怎么哭的过来呢,死了十万人,北边兵败如山,这么大的窟窿,眼泪是填不满的,要用人填上去,只有血才填的满。” “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好日子,结束啦。” 谢晟轻飘飘地说完,那么残酷绝望的一句话,他的口气却平淡的像是说今天的宴会结束了。 末了,还一挑下巴,看向她,示意道:“好了,我说完了,该你了。” 季青雀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也没想到他的思虑是如此深远,这样早便预见了那才刚刚被揭开序幕的生灵涂炭的乱世,更没想到他如此坦诚相告,竟然只是为了交换她的回答。 于是她偏着头,想了很久很久,夜色里纸灰飞旋,火星点点,橙黄色的光一明一暗,她出神地望着,喃喃开口:“……天底下可哭的事情太多了,没有用的。” 她的语气起初很轻,有些迟疑迷惑,像是自己也不太明白心里的答案,到了最后,却又有些醍醐灌顶的意味。 她这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里,其实饱含着一种自然而然,又匪夷所思至极的含义。 没有用,所以不哭。 就好像如果有用,她就会真的去做些什么一样。 谢晟侧着头,静静望了她一会儿。 他这时候短暂地想起了盛京里的大家闺秀,她们漂亮又温柔,在他面前又会表现出一种格外的柔顺缱绻,季青雀却从第一面就不是这样,她的眼睛里有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血的颜色,带着那么强烈的悲伤,还有无法掩藏的怨恨,明明颤抖着抚摸着他的脸,又像是要痛恨的掐死他。 可是如果他真的被这样亲手掐死的那一刻,她似乎又会如梦初醒地松开手,崩溃地大哭起来。 要很珍惜,很轻柔地对待着。 即使她本身是如此的强势锋利。 谢晟无声地转过头,继续道: “我弟和张小胖早就跑去严华寺那边帮忙去了,我娘也偷偷落了泪,叫家里下人去添烛,我爹自不用说,那死在战场上的是他唯一在世的弟弟,宁死不退,身中二十六箭,身体被剁成肉沫,脑袋被胡人砍下来当做战利品带走,李严将军扶柩回京,哭着到我爹面前跪下来请罪,说对不起我爹的嘱托,到最后只能带回来一副空棺材。” “你看,我这一家人,重情重义,赤诚坦然,做了许多许多好事,多好。” 谢晟淡淡地望着远方:“我不像,我像谢不归。” “我很羡慕他们。” 他语气平淡,这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阵惊呼,有孩童激动地喊着“娘,你看天上”,诸人闻声,接二连三地抬起头,便再也移不开视线,无数颗脑袋整齐划一地仰望着蓝黑的夜空,像无数只仰头的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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