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定,于是崔府里便多了一个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婉夫人,而卢阳王妃,则彻底从人世间消失无踪。 而不管是卢阳王妃,亦或是婉夫人,在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里,都如沧海一粟般不值一提,无论世事变迁,星移斗转,人类如何争权夺利,杀伐千里,这天地万物却依然亘古不变地前行着,草依然静静地枯黄,叶子依然静静凋零,遥遥秋风拂过江南两岸边的千家万户,吹拂出浓艳至极的江南秋色。 清扫落叶的崔府下人渐渐地懒散起来,穿着厚厚的衣服,拎着扫把,懒洋洋地盘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彼此对望几眼,又百无聊赖地拢紧衣服,遥遥望着高天上自由自在的留云。 秋风缓慢的吹,带着一种即将落雨的湿润气息,落在人身上,并不显得很温暖,只是那色调却叫人升起一种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暖意的错觉,叫人不由得犯困打盹,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里。 岁月与风声在这样温暖缓慢的阳光里缓缓沉淀下去,这仿佛这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午后,而不是在这众生皆苦的乱世之中,过一天便少一天的安闲时光。 而对内院的几个人来的,却没有这么悠闲,谢晟冒险带回来的几件事,实在是至关重要。 第一件事便是季宣季太傅,他的确已经被卢阳王所杀,他入宫被囚禁,却宁死不肯按卢阳王的意思矫诏传位,最终被恼羞成怒的卢阳王毒杀。 这件事虽然众人都已经猜到了,心里也实实在在地觉得季宣活下来的机会并不大,像季宣那样出类拔萃又名满天下的人,如若不能拉拢,那么便是一个莫大的祸害,宁可背负骂名,也决不能让他活下来。 孙氏是出乎意料的镇定,两个女儿倒是都哭得不成样子,季淮也当时便红了眼睛,说来也奇怪,季宣这个父亲素日里对家里几个儿女并不如何关切,甚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可是一旦知道这个叫做父亲的男人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不见,却还是会这样伤心欲绝。 比起这几个季家人,张秀才倒是更关注自家小姐,他心里忖度着,无论如何,到底是亲生父亲,小姐伤心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整日里观察着季青雀,却也不见得她什么时候红一红眼眶,神色依旧一如往常,只是偶尔抬头看看窗边,出一会儿神,只是那表情里,也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在为父亲伤心。 我家小姐确实是个怪人。张秀才又一次痛苦地下了定论。 张年倒是对季青雀的冷淡评价颇高,张年自己是个难得孝子,也是个温柔的好哥哥,对家里那个沉默寡言内向胆怯的妹妹,似乎当真是疼到了骨子里,可是对季青这副高处不胜寒,不为尘世感情烦扰的模样,他却是十分欣赏。 张秀才懒得理他,张年这人也是个怪人,还是个走火入魔的怪人, 他就这样如是想着在家里的人,来来回回想了一圈,最后才悲痛欲绝地捂住脸,不得不承认,哪怕已经又要过去一年,但是家里的这些奇怪的人,似乎是没有一个变得正常一些。 季宣之死大抵还可以归为季家的家事,可是另一件事,便足以引起所有人的重视,家中几个人聚在一起讨论过数次,始终争论不休。 那便是张皇后口中所言,如果天子当真逝世之后,这天下将会变成如何情形,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当真感到不寒而栗的,似乎也只有张秀才一个人,云管事对这些事情向来是心平如水,只顾做着手头的事情,秦欢也只管练兵养兵,其他听过便也算了,而张年则是其中最乐在其中的人,他巴不得天下越乱越好。 而送来这个消息的谢晟却依旧笑嘻嘻的,看不出来他的态度,这着实叫张秀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至少有一样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便是所谓的大乱之世,是真的要来了,如今的一切各州内乱流民四起不过是小打小闹,待到那真正的天下大乱的开始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道将会像翻书一样,重新翻过一页。 这确实就像某种默契一般,随着年关将近各州的民乱都逐渐平息下来,而苇城本就四野清平,则是显示出一种悠闲无事的局面。 张秀才有时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迎来了与从前毫无二致的和平时候。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云管事越来越忙,整日在宅邸里都看不见他,而整个大齐的崔氏商行,也在他的调度下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无数物资沿着隐秘的途径,悄然流向各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越是在老百姓们悠闲自得的时候,真正知道内情的人越是绷紧神经,他们都知道,准备做的越充足,在暴风雪来临之时,才能够争得一线喘息的时机。 张秀才也常常和季青雀说起各州政事,这州的州官们有哪些人与哪位王爷扯得上关系,那州的州官哪年哪月又做了什么事,倒也不算什么真凭实据,只是细细谈论下来,似乎也越来越印证了张皇后的话,宗室内乱,确实是无可避免的了。 秋风一阵紧过一阵,而府里的众人也渐渐习惯了谢晟的存在。 照张秀才的话说,这谢小侯爷实在是是和他家小姐古怪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他家小姐,那是显在明面上,第一眼并看出来,这家小姐不像是个寻常人,哪怕她脚底不沾尘餐秋风饮春露,也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谢小侯爷便不是那样的人,他整个人总是常笑,性子似乎也极好,瞧着很难叫人觉得讨厌。 可是张秀才越看越觉得,这人和他家小姐实在是不相上下的一对奇人,怨不得能够做一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呢。 便是不说那些性情处事这些本质的东西,便说是旁的一对未婚夫妻,平日的见面总该避避嫌,若是觉得那些只是繁文缛节,懒得避嫌的呢,那总应当培养培养感情,增进一番了解。 可是像他们家里这两人,那实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一个神色淡淡,一个面含微笑,一个久居内园,一个则四面八方乱跑,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便是哪一天恰好撞见了,也只彼此远远看一眼,便继续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瞧着哪像未婚的夫妻啊,便是一对邻居,都比这热情呢! 张秀才展开折扇摇了摇,啧啧叹息几声,忍不住又一次为自己的命运深深叹息。 摊上这样一对儿不着调的主子,往后的日子,难着呢! — 季青雀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大喜欢秋天。 她小时候总是想,一年到头,再也没有比秋天更寂寞的日子了,关于草木枯黄,关于秋风萧瑟,关于接下来一整整一个季节的漫长的寒冬,金黄的树叶掉光了,覆盖上厚厚的白雪,遮住一切颜色和声音。 这么短暂的秋天之后,便是漫长至极的凛冬了啊。 季青雀久违的做了这段年少时的梦,梦里一直听到沙沙雨声,一阵一阵,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可是到了天要亮的时候,雨又忽然停了,金黄的阳光穿破云层洒在崔府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犹如洒上了一片金箔,一眼望上去,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季青雀今天难得出了内院,与人去前厅议事,空荡荡的前厅架着一面水墨屏风,往往只有在屏风后的季青雀忽然开口后,屏风那边的人才会猛地意识到,这位崔家那位举足轻重的女主人,的的确确就在这扇屏风后面。 而之所以要架一面屏风,倒不是为了避嫌,也不是为了所谓男女大防,更不是如外人所想的那样,以这种神秘莫测的形势予以谈话者威压,只是因为季青雀不大喜欢见人罢。 等到季青雀离开前厅,已经日上三竿,鸭蛋黄的日头在枯朽的枝丫间升起,两边道路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行过水畔,枯荷高举,一派萧萧秋色。 季青雀慢慢的走在道上,眠雨抱着一把伞跟在她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过,送来一声清越的金属敲击声,季青雀脚步顿时一停,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间极为荒芜的院子,崔府园林本就众多,有的园子精心养护,一草一木都有其讲究,有的园子则故意弃之不管,任其胡乱疯长,以养整个府邸的风水之气,而这间园子,杂草丛生,剥落的石墙上爬满枯黄的藤蔓,茂盛的秋草足足有半人高,只在石板小径上留下了一人能够通过的痕迹,眠雨跟在季青雀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园子里,往里偷偷看了一眼,立刻无声地呀了一声。 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屋檐的台阶上,很懒散的姿态,倚着廊柱,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一只手握着剑,对着日光慢慢擦拭着,擦一遍,便用指尖在薄薄的剑身上轻轻一弹,日光底下寒光一闪,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 季青雀脚步停了停,也不回头,而是静静向他走了过去,眠雨却左看右看,眼睛眨了眨,便抱着伞,蹑手蹑脚地原路后退了出去,将这个荒草连天的庭院,留给园子里的两个人。
第73章 秋日 荒草丛生的庭院里, 秋阳烂漫,谢晟慢慢地擦拭着剑,秋风吹起他的头发,乌黑的发梢拂过斑驳的朱红栏杆 季青雀看了一会儿, 问道:“这是斩冬?” 谢晟弹了弹寒光闪烁的剑身, 抬起头, 笑盈盈地开口:“对, 已经认不出来了吧。” 谢晟的佩剑有两柄,都是长留候托人为他特意打造的, 短的那柄已经遗失,长剑斩冬也在谢家军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一战里断作两截,被崔家的人舍命带了出来,当做谢晟身死的证据,呈给了季青雀。 不久之前, 季青雀才终于寻了一位铸剑大师,重铸短剑,那位大师自言早年曾经见过斩冬,自信经由他重铸的残剑, 必是完好如初, 别无二致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谢晟凝神看了剑锋片刻, 笑着说, “这把剑陪了我这么多年, 可是断了,那便也就断了, 如今再找人重新铸了一把, 握在手里, 和从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秋草疯长,没过台阶,这个僻静的院子似乎是一片茂盛的秋日原野,而谢晟抬起手,剑锋笔直,指向天边,剑身流利优美至极,无一丝赘余,一如此时此刻展露出的谢晟线条凌厉的侧脸。 他如若不是脸上总挂着一丝笑意,便应当是异常冷峻的,几乎叫人望而生畏的一个人。并且随着年岁增长,越发锋利逼人。 他又无声看了片刻,才又笑道:“这把剑之所以叫做斩冬,那便是因为这把剑笔直指向太阳的时候,剑身上会出现断裂的虹光,我父亲说,这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一把剑。” “可是,你看。”他转过脸,探过身,靠近过来,翻转手腕,寒凉的剑刃划过一道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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