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驰面色发白,浑身紧绷着,姐姐果然要赶他走。 他垂首默立,像等待处决的囚徒。 须臾,香英捧着伞,递给楚黛。 楚黛拿着伞,缓步走到楚驰面前,拉起他垂在身侧,湿漉漉又发凉的手,把伞塞入他手心。 “回房洗洗,换身干净衣衫,过来陪我用早膳。”楚黛柔柔的嗓音里,有竭力克制的动容。 楚驰猛然抬眼,眸中神伤迅速被惊喜挤占:“姐姐不赶阿驰走?” “谁说要赶你了?”楚黛含笑望着他,“等着阿驰教我学骑马呢。” 见他愣着傻笑,楚黛推推他:“快去,今日有事要出府。” 若宋云琅要一起去,还得等他下了朝,其实也不急。 楚驰撑着伞步入雨幕,小半个时辰后,便又回来。 用罢早膳,楚黛又推了一碗姜汤到他面前,笑道:“下回可别这么傻了。” “阿驰都听姐姐的!”楚驰身子壮实,很少生病,也不耐烦喝什么汤汤水水。 可楚黛让他喝,他还是大口灌下去,喝完被那浓浓的姜辣味冲得龇牙咧嘴。 霜月忙着撤碗碟,香英去廊下喂云杪。 廊外雨声未歇,楚黛捧着一卷书,望一眼正看兵书的楚驰,忍不住问:“阿驰,你为何这般听我的话?” 他们才认识几日?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楚驰握着书卷,抬眸笑应:“从小习武之时,阿娘便私下叮嘱阿驰,长大以后,除了保护阿娘,还要保护姐姐。” “为什么?”楚黛不懂,仇氏为何这样教导阿驰? “阿娘说,我们欠姐姐的,要加倍偿还。”楚驰应得理所当然。 仇氏心里觉得对她有亏欠吗? 楚黛很是诧异,细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 若仇氏心术不正,为了荣华富贵同爹爹在一起,仇氏便不会默默在北疆待十余年,从未来打扰她和阿娘。 那是为了什么呢?虚无缥缈的情爱?她能这般清醒地教导阿驰,楚黛下意识觉着,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么多年,你们靠什么营生?”楚黛若有所思问。 阿娘掌管侯府中馈多年,并未发现爹爹银钱上有何异样,否则,以阿娘的聪慧,早该起疑。 “姐姐,阿娘说过,绝不拿侯府一分一文,阿驰来京城,不是为了同姐姐争夺侯府的!”楚驰语速有些急。 “我知道。”楚黛轻叹一声,“罢了,我不问了。” 楚驰来京城寻找失踪多年的祖母和外祖母,仇氏早晚也会来,不管她为什么同爹爹在一起,只要不会对阿娘不利便好。 许是朝中有事,宋云琅没来,孔肇悄悄入府,带他们从后门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路上,孔肇问起几句关于两位失踪仇氏之事,楚驰也没再隐瞒。 可时隔多年,他知道的并不多。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外。 楚驰撑着油纸伞,替楚黛挡雨,两人随孔肇一道进去。 三进的院子里,楚黛见到画像上的虬髯大叔。 她愣愣望着,试图从眼前人身上找到记忆中的影子。 爹爹变化实在大,除了眉眼身量,竟寻不到半点熟悉之处。 “爹爹。”楚黛语气生硬。 重逢的情形,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 下过雨的庭院处处湿漉漉的,雨势慢慢停下来,那潮湿却像能透到心里去。 “漪漪。”林金望她一眼,又颓萎避开,目光怔怔落在院中水洼上,“陛下都告诉你了吧?难为你还肯唤我一声爹爹。” 宋云琅执意立漪漪为后,显然是确信漪漪与宋云玓无关,只是他的女儿。 面对楚黛,他心内五味杂陈。 后悔吗?怜爱吗?好像有,又好像都没有。 至少,谈不上欢喜,只觉造化弄人。 他想要的举案齐眉、父慈女孝,那些让人称羡的生活,原本唾手可得,又都被他心里那根刺戳破。 “怎么?爹不装失忆了?”楚驰坐在楚黛身侧,望着对首的林金,语气吊儿郎当,“敢情儿这三年,都是装给我和阿娘看的?幸好我机灵,根本没信。” 想来,这失忆曾被宋云琅无情拆穿,所以林金才没在她面前继续装。 想到宋云琅,楚黛心口倏而变得柔软,面对林金,似乎也没什么可难受的。 林金不想做回楚铎,不顾侯府,不念她和阿娘。 可那又如何?她身边还有许多在乎她的人,除了血脉相连的那些,还有一个宋云琅。 潇洒耀眼,足以照亮人心的宋云琅。 林金似被呛习惯了,神情略有些尴尬,却没多说什么。 “漪漪今日来,想说什么?”林金看起来落魄又麻木,“阿沅已改嫁,你身上的毒也找到解药,爹爹是对不起你们,但除了侯府,我也没什么可给你们的了。” 楚黛神情微滞,她身上中了毒? 所以,刘太医特意从南黎寻回来的白霄花,不是什么治病的药,而是替她解毒的? 可是,爹爹怎么会知道她中了毒?宋云琅会特意告诉他吗? “我何时中的毒?”楚黛斟酌着,语气如常问。 楚驰没听明白,也望向林金,他怎么不知姐姐还中过毒? 林金没多想,据实应:“三岁多的时候吧,郭醴说那药只会让人体弱,并不会太痛苦。” 听他提起郭院正的名字,再想到那么多年,一直是郭院正在替她诊病,楚黛一切都想通了。 “我是不是该谢谢爹,没有让我只活到三岁?”楚黛唇角微弯,澄澈的眼瞳透着少有的漠然。 很奇怪,许是失望得次数足够多,这个人再坏一点,更坏一点,她也不会太伤心,更不会想落泪了。 “毒是爹下的?”楚驰反应一瞬。 随即,怒不可遏跳起来,揪住林金衣领:“好久没与爹切磋了,来,打一架!” 林金自然没还手,楚驰仍收不住手,连打他好几拳,等他身上挂了彩,才转着手腕低咒一句:“窝囊。” 他出手太快,楚黛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或许,即便来得及,她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姐姐别理他,不过是个连亲生母亲被人害死,都不会为之报仇的窝囊废。”楚驰说话极不客气,语气很轻蔑。 楚黛愣愣望着他,再看看毫不意外的林金,她眼皮跳了跳。 这还是在她面前听话粘人的阿驰吗? “姐姐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楚驰望着她,立马变了一个人,眼中盛着笑,“姐姐别怕,阿驰永远不会伤害姐姐。” 随即,他又指指林金:“其实,爹十几年前便知晓,祖母和外祖母在京城失踪,极有可能被人暗害。可他不仅不帮忙找出真凶,还让阿娘息事宁人。” 不知被戳到什么痛处,沉默的林金忽而怒道:“所以你阿娘便去勾结瑄王?想借瑄王的势,来查明当年真相?简直是与虎谋皮!” 细细琢磨着他们的话,楚黛心中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会不会那仇氏同爹爹在一起,只为了复仇? 门外传来脚步声,楚黛侧眸望过去,唇角不自觉弯起。 来人头戴玉冠,着霁青长衫,手持乌金扇,步履潇洒悠闲,是宋云琅。 “这便是林前辈所谓的无可奉告吧。”宋云琅摇着乌金扇,语气笃定。 “什么?”楚黛疑惑地望着他。 玄冥卫又搬来一张圈椅,放在上首,宋云琅却未落座。 他径直走到楚黛身后,收起乌金扇,长指虚虚搭在她椅背上:“上次,朕问过林前辈,他和仇氏在宣州城外,因何事起的争执,林前辈说无可奉告。” 望着林金逐渐失控的神情,宋云琅眉峰微微扬起:“仇氏想借瑄王之手对付定国公,瑄王想借林前辈对付朕。只不过,你二人没谈拢,所以林前辈进城前退缩了。” “陛下既已知晓,为何不杀了草民,以绝后患?”林金齿关打着颤,他没想到,一切都在宋云琅掌握之中。 “问得好。”宋云琅哂笑应。 目光疏冷掠过他,落到楚黛身上时,冰雪顿消。LJ “漪漪觉得,朕应该杀了他,还是留着他?”宋云琅语气淡然,似乎在问她晚膳想用炙羊肉,还是焖猪手。 楚驰诧异地望着宋云琅,揣摩着他的话,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陛下与姐姐如此,爹爹似乎并未觉得奇怪,陛下同爹爹说过什么? “留着吧。”楚黛侧过身,细指轻轻搭在宋云琅指背上,仰面望他。 庭中枝叶被雨水洗刷干净,嫩生生的新绿衬得他霁青色身形,修长可依。 宋云琅掌心翻转,顺势握了握她指尖,力道不重,也不轻佻。 他神情愉悦几分,慢条斯理应:“就知道你不忍心。” 倒不是不忍心,她只是还做不到,亲口让生父去死。 “走吧,朕想到个更有意思的处置之法,慢慢同你说。”宋云琅拉她起身,轻道。 “姐姐!”楚驰匆匆起身,想要追过去,他不放心宋云琅带姐姐走。 可刚走一步,便被孔肇拦住。 阿驰是怕她吃亏吧?楚黛顿住脚步,回眸柔声应:“姐姐没事,阿驰先回去等着姐姐可好?” 楚驰不情不愿地点头。 待他们走远,楚驰才回身,失望又愠怒地盯着林金:“爹就眼睁睁看着他欺负姐姐?” “阿驰,爹不是当年的楚将军了。”林金苦笑,眼神有种被挫败狠狠磋磨过的麻木,“你很喜欢漪漪?陛下要娶她为后,即便你也不乐意,可就凭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 如今,连曾经仰慕他的阿驰,也看不起他。可三年前那场仗,难道他不想赢么? 打仗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行,他一朝踏错,满盘皆输,过去的荣光便都被阿驰抹掉。 若他曾守护过的大晋百姓知道,他还活着,定然也只会唾弃他打了败仗如何苟且偷生。 坐上另一辆马车后,楚黛没问他要去何处。 倚靠车壁,听见车辙碾过低洼溅起的水声,她忍不住问:“云琅昨夜几时走的?可有淋雨?” 话音刚落,宋云琅忽而将她捞入怀中,抱坐在腿上,语调散漫问:“漪漪在关心朕?” “当我没问。”楚黛别过脸,心跳不知不觉加快。 箍在腰间的手慢慢收紧,她垂眸去掰,却听他道:“淋了,早膳也未及用,现下又饿又冷。” 离开得晚,赶着上朝,所以没用早膳吗? 思忖一瞬,楚黛住了手,侧眸望他:“待会儿让人煮碗姜汤驱驱寒气。” 也不知他带她去的地方,有没有灶房。 正想着,忽而听他低笑一声:“倒也不必。” 那怎么成?春日的雨,还有几分凉意,何苦逞强? 她张张唇瓣,欲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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