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于静夜中缓缓飘落,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含着懵懂与坚毅,齐齐望向主帅的营帐。 营帐内,身披坚甲的女子沉毅地吐了口气。 临行前,她似乎有所预感,又折了回来,轻轻亲了亲孩子熟睡中的小脸。 小小的婴孩似是觉得痒,咧嘴微微笑了下。女子一怔,也随之一笑,而后便毅然掀开帐帘,上马率军而去; 滚沸的茶壶被修长的四指拎起,沈青阮斟了一杯新茶,给凌萧递了过去。 凌萧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见眼前递过一杯茶,便伸手接过,一口饮下。 “哎……” 沈青阮的惊呼被埋没在升腾的蒸汽里。凌萧只觉得茶水滚过舌头,所行一路全都没了知觉。额头冷汗骤下,他却硬是皱着眉一声没吭。 “我……夜深了,先回房了。”他的舌头有些不利索。 “凌萧!”沈青阮叫住了他,“往事已矣,忧思伤身,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目光温和,眼睛里似有点点水光。凌萧点点头,没说话,独自默默回了房间。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却没想到一觉天昏地暗,次日辰时方才起身。 他揉着头,觉得舌头仿佛比头还疼,对镜一照,竟是被昨夜的茶水烫了一个泡出来。 心下有些郁闷,他推开窗户,一只小药瓶被撞倒,咕噜噜地要滚下窗台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 药瓶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规规矩矩的三个字:烫伤药。笔锋秀挺,一看就是出自沈青阮之手。 他心下一暖,不由微微一笑,当即走出门去,想去谢他。可出得院门,他才发现沈青阮的屋门大开,里面已是人去楼空了。 “家母最为遗憾之事,便是当年未能与凌将军好好地道别。”耳边忽然响起沈青阮昨夜的话。 知道你还这么干! 凌萧心中闪过一阵恼怒,可忽然又想到,他昨夜大概是想与自己好好道别的,是自己糊里糊涂先走了。这么一想,他不由又恼恨起自己来。 呆呆地在空屋前站了一会儿,他也拖着步子回了屋。行李都已打点好了,檀荇和大和说巳时来接他,如今也没多少时候了。 他飞快地将屋里角角落落又看了一遍,确认没落下东西,就到院中的花树下坐下。 昨夜石桌上那个小小的水窝已经干了,茶具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他仰头去看那株花树,蓝紫色的芳菲遮盖了整个天幕。他脑中忽然冒出沈青阮架着一条腿,坐在最低的那条枝桠上,微微侧头弹奏阮咸的情景。 低下头,他有些黯然。 他的人生不长,却总是充满了别离。幼时离开元京,离开国公府的别离,八年后又离开灵山,离开将军府的别离。 然而,似乎之前哪一次的别离,都没有这次来得难受。来得早有准备,却还是猝不及防。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去东陵走一走。那个神奇的国度,有着太多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突兀而明丽,就如一棵棘棘草,在凡世的枷锁下恣意地生长着。 就这么定了吧,他想,游学的第一站,就从东陵开始。 看看天色,他出得门去,便看到一路三三两两都在辞行。 隔壁院前站着纪麟、梁培和朱涵。不知为何,三人今日竟齐齐穿着与两年前初到此地时,一样颜色的衣服。 远远地看着,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日那三抹湖绿、银灰和月白的身影,聚在他的院门前,和檀荇一起聊着天。还有章雅,秦观唐,那日一路从青石桥上走来。 记得当时耳边叽叽喳喳的,都在谈论那个传奇一般的兰琴公子。 而那高挑的少年就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眼睫半垂,对他们淡淡道了一句「幸会」。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一声高亢的「表兄」划破云霄,檀荇和大和以及另两个小厮一路攀山而来,已经到了清溪对岸。 自己结业下山,檀荇大概是最高兴的。 大和领着小厮们去取行李,凌萧和檀荇去向同窗们一一道了别。 一行下来,天色已近午时。凌萧又郑重地将院门锁上,将钥匙还了,然后最后看了一眼十七院,便回过头,携檀荇和另外三人,在湛蓝的天幕下下了山。
第145章 西行 二月十六下山,凌萧在府内盘桓了半月。自入国学监以来,他甚少在家待这么久,外祖母自是喜不自胜,檀荇更是乐开了花。 杏林书院距府不远,他以往就懒散,这几日更是恨不得时时赖在府中。 外祖母管不得他,凌萧也念着自己不日将要远行,一别少说要大半年的光景,便也心软由得他去。 三月初一,大考发榜下来。凌萧看着头名下方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怔了半晌,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家伙莫不是大考当日没赶得及用早点? 这个念头只轻轻闪了一下,他不禁摇头失笑。 榜单既下来了,他没再耽搁,第二日便启程。外祖母和梁嬷嬷自是千万个不放心,为他置办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裹,衣裳点心俱全。 他统统推拒了,最后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几张简单的干粮,还有少许银钱,便仗剑骑马上路。 本以为檀荇这边会是一道关,却没想到他竟比外祖母还要平静。 自从千觞节后,他虽然恢复了以往的谈笑风生,但行止上……凌萧仔细想了下,似乎是没有先前那般放浪无羁了。 见他收拾好行李准备上马,檀荇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的廊柱下,倚着栏杆,遥遥望着他。 院子里人来人往,呼喝声,嘱咐声,低泣声,一片乱糟糟的。 凌萧一时无暇,等到万事都收拾停当了,才蓦然注意到廊柱后站着个人。畏畏缩缩,探头探脑,一双不大的凤眼已经红过了几轮。 彼时他已经坐上了马背,见状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将军府前初见那日,那个哭得花猫儿一般,六神无主的小毛娃。他今时的形状与那日莫名相似,凌萧远远瞧着,心下不由软了。 “阿荇……”他冲廊柱后面招了招手,“过来……” 忽然见他注意到自己,檀荇猛地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有些不敢。 但凌萧一直看着他,对他不断招手,他终于长吁一口气,把将要夺眶的眼泪死死逼了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迈出了脚。 “表兄,一路上注意保重身体啊!虽说咱们在北境时也一起打马狩猎,有时也在林子里转上好几日,但毕竟比不得游学艰苦。 你这一去,心里多少有个算计,莫要行得太远,超出了归家的时日,再让外婆担心。 要我说,你也应该多带些银钱傍身。人都说穷家富路,能用银钱解决的事就不要闹得大张旗鼓……” 他一路走到凌萧的坐骑边上,还没等凌萧开口,自己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没边没沿地说了一车,便是健谈如他也忽然没了话题,就只仰着头,看着凌萧傻笑。 凌萧也低头望着他,透过那一双努力镇定的眼,看着他复杂纠结,难以启齿的少年心事。 “阿荇……”他带着丝丝歉意道,“此次游学不比从前。路途遥远,途中尽是未知。以我如今的能力,勉强只能自保,不敢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不能与你同行……” “嗐,没事儿,表兄!”没想到,这次檀荇不仅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大方地安慰起他来,“其实就算表兄想带我去,我也不能去呀!书院里的课程正紧,我先前落下了好多,如今要加倍努力才能补得完,哪里还敢到处撒欢呢?若是让外公知道了,可不又得好一顿打!” 说完,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嘴角一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 这笑容稚气得很,映着灿烂的春阳。恍惚间,一下子将凌萧带回了年幼时在北境的无忧岁月。 “待我回来了,定找时机再带你回北境一趟。”他对檀荇微微一笑。 “好……”檀荇闻言眼睛一亮,冲凌萧伸出了手,“一言为定!” 凌萧无奈一笑,右手松开缰绳,在他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掌心轻轻击了一下。 “一言为定!” 于是,在众人的泪眼婆娑中,凌萧独自一人上了路。穿街走巷,很快就望见了长街的尽头。 烟花三月,春日盛景。长街两旁的樱树和海棠都开了,轻粉花瓣在风中旋转舞蹈,带着幽秘的馨香落在他的肩头。 他轻轻拈起一片樱花瓣,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梦闻录》里那个携芳国的小王子。这么一想,这两年的所历所感便匆匆在他脑中滑过。 他想起国学监内,陆灵雪从竹帘背后缓步走出,想起千觞节上,寒氏月赤着两条麦色的小腿,在夏日艳阳下舞蹈畅饮,呼朋欢笑。 最后,他的回忆停滞在十七院里。 蓝紫色的花树下,沈青阮静静地坐在躺椅上,怀中抱猫,手中持卷。 不时风过,细碎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有些调皮的落到他正在读的书页上,他便伸出手,将其轻轻拂落。 微微一笑,他又回头看了长街最后一眼。 巍巍城门下,长街的繁华被拢在一方拱形的天地里,构成了他对京都最后的印象。 回过头来,春阳下官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油亮的嫩叶摇落满路芬芳。他的心境忽然开阔了起来,用力一夹马腹,高喝一声,绝尘而去。 扬鞭纵马,一下就疾驰出十几里地。此处已是远郊,四下寂静了许多。 京城附近多山,月西江就在山谷中缓缓流淌。他一路沿着江水,疾驰了这些时候,觉得有些渴,便勒马停了下来,然后坐在江边饮了些水。 天色近午,任是春日的阳光也变得灼人起来。碎阳跌在水中,泛起的波光更是有些刺眼。他将水袋收好,打算着回身上马,继续赶路。 刚走到拴马的核桃树下,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回头一看,就见一骑绝尘,正向着他的方向驰来。马蹄扬起的尘土有些大,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马背上的身影颇为眼熟。 待再近些,就见纪麟手握马鞭,眉头微蹙,一如既往地做出一副沉稳态度来,生生把自己弄老了十几岁。这时他也发现了路边有人,远远看了一会儿,面上逐渐绽放出惊喜。 “噫……”一声长嘶,骏马扬首,在漫天沙土中停住了身形。 纪麟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凌萧身前,声如洪钟道:“凌兄,怎么是你?日前你说要去游学,就是今日出发吗?这也太巧了!” “在府中盘桓了半月,行程一直未定。前几日发榜,再无理由在京中逗留,便定了今日启程。怎么,你也正要出发向西吗?”凌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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