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了一下,他又在沈青阮杯中添了些茶水,道:“再喝一些。明日还要早起,醉酒头痛便不好了。” 沈青阮终于抬了抬眼,潋滟眸光在他面上一扫,又转到了他持壶的手上。 “你说过,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他盯着那枚戒指看了一会儿,道,“这么些年,一直戴着?” 闻言,凌萧心中一紧。 他将茶壶放下,又将左手缩回到石桌下,低声道:“她既给我了,那我就戴着。”说完,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倔强,不由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虚空。 沈青阮便没了声音,良久,才又听他轻声道:“家母,单名一个鸾字。” “什么?”凌萧有些恍惚,回过头去看他,就见他一手撑着下颌,也正静静凝望着他。目光清明,方才的醉意早已消散无踪。 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沈青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了然地笑了:“看来果然如此。孟大家果然是误会了。” 什么跟什么?凌萧完全懵了,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卫国府独子,一代巾帼英豪,飞骑将军之后。建业二十一年腊月生,建业二十八年随祖父迁居北境鹰城。” 沈青阮眼神幽深,吐字清晰,“凌萧,我自小就知道你。” 虽不甚明白,但被他异常的情绪感染,他每说一句,凌萧的心里就紧上一分。 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他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线索千丝万缕,而他却无论如何理不分明。 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母亲,你母亲,以及十二音坊的孟大家,当年曾是十分相知的闺阁好友。”沈青阮道,“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曾带我去看过你。不过当时咱们都太小,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话就跟一个霹雳别无二致。 “我……为什么……”凌萧磕磕巴巴道,仿佛失语了一般。 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起过她们的往事。说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和你的母亲好好地道别。” 眼睛猛一刺痛,凌萧忙转过头,深吸了口气。再转过头来时,他的脸上已重归平静。 “你说……” 沈青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斟了杯茶,郑重道:“说及此事,我先要代家母道一声谢。” 说着,他将茶奉与凌萧,道:“家母年少时曾与孟大家结伴出游,泛舟于月西江上。孟大家善琵琶,家母善阮咸,为求清静,便将船划远,远远靠在望京山背阴的竹林边上。 那里风景极好,却人迹罕至。两人奏乐奏得畅快,却不料惊扰了竹林里的一伙强盗。 千钧一发之时,被正从竹林里穿行的凌将军看到,并救了下来。若非凌将军,家母恐难活命,我如今也不能在此侃侃而谈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详尽,显然是听母亲反复提及,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夜风沁凉,凌萧却觉得心中无比燥热。沈青阮柔和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到了他的脑子里都轰隆隆响成了一片。 自他出生以来,所有人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母亲。但凡提及,也是仰望她一代女将的英姿。 毕竟她当年以未嫁之身生下了他,纵使一身荣誉,功勋累累,却仍逃不过身为女性那重重道德枷锁的束缚。 他幼时不懂事,也曾缠问外祖父母亲的事。外祖父先是恼怒,后来就是一脸的无奈与悲哀。 再长大一些,同龄人有好事的,也曾用她母亲嘲笑于他。虽然都被他打跑了,但他心里却长出了一片逆鳞。 他不愿听人说到母亲,不愿与人说起母亲,甚至连思念都牢牢控制。 偶尔想起母亲,都觉得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这个符号一半是黑暗压抑的屈辱,另一半又是绝对光明的赞誉,渴望而矛盾着,禁锢了他年幼的心。 “沈青阮……”他低低嘶叫了一声。胸口热血沸腾,五味杂陈,不知是忽然听到旧事的激动,还是逆鳞被触的愤怒。 沈青阮见状,并没急着说话,只在他面前的茶杯里又续了些水。 “凌萧……”他望着他,目光平静,“若你实在不想听,我便不说。只是明日便要离开,我想告诉你这段渊源……” “为何不早说?”凌萧一下打断了他,“既有渊源,为何不早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从出生起背负了多少隐瞒与猜疑,又失去了多少平常人唾手可得的温馨与幸福? 自幼寡言,砥砺勤勉,坚毅隐忍,这都是世人与他的评价。听着好听,可知这背后藏着多少辛酸? 若是可以,谁不希望自己也能像寻常孩童一般,上有父母庇佑,下有朋友交心?谁不想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快活日子? 出身不可选,国公府给予了他多少显贵,就在他身上栓了多少锁链。 在这一重重桎梏下,挚友本就难寻。可既寻得了,却为何还要藏着掖着,不肯全盘托出? “我以为你知道。”沈青阮道,“你对我一向看顾,国宴上更是与索伦人拼命,为我报仇。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母辈的渊源。直到方才我才确认,你竟对这段过往一无所知……” 凌萧心下愈发酸楚,他将左手在桌下紧紧握了握,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继续说。” 沈青阮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续道:“那年,凌将军救下家母和孟大家后,她们三人便成了朋友。后来相处日久,发现兴趣相似,志趣相投,又结成了金兰姐妹。” 「兴趣相似」。凌萧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四个字,不由抬眼看他。 沈青阮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据家母所说,凌将军不善乐器,却极善解乐意。往往家母一曲奏毕,凌将军便能读懂她心中所想。这点,连孟大家都自叹弗如。” 说着,他的目光貌似不经意地在凌萧身上扫了一圈,又道:“家母遂将其引为知音,两人常在一处。家母常说,那是她闺阁时最惬意的时光。可惜当时北境屡屡不宁,凌将军奉命戍守,两人不得已而分别。直到北境战事稍定,凌将军载誉归来,她们才重又见面。见面时,凌将军已怀有身孕。” 凌萧心中一紧,面上却没动声色。 沈青阮续道:“当时除了家母,没人知道此事。家母与凌将军,似乎因为这件事闹了些不愉快。直到一月后凌将军又接到北境急召,她前来与家母辞行,却不知为何两人大吵。凌将军负气而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他缓缓叹了口气,看着凌萧道:“整件事情,家母就对我讲了这么多。每每说起此事,她都十分伤怀,我只听着,也不敢多问。” 说到这儿,他便停住了。凌萧脊背僵直地坐着,心中却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他从小便选择性忽略的,比他母亲的旧事更难以让他开口的问题,如今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艰难地看向对面,沈青阮望着他,却目露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他坦诚道,“他的姓名,凌将军就连家母也未曾透露。” 一颗悬起的心顿时又跌回了肚子里。 “没事。”凌萧沉声道。这么些年了,他早已经习惯,此时也并未觉得多么失望。 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方才你说孟姨果真是误会了,是什么意思?”
第144章 将离(四) 听他如此说,沈青阮也换了称呼,道:“据说,当年家母与凌将军分别时,争吵得十分厉害。家母……她对凌将军说了很重的话,甚至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生不必再见。 之后的事,母亲不愿多提。我猜想着,大概事后孟姨也试着与母亲谈过。 但母亲那时正在气头上,也许说了些决绝的话。以至于孟姨以为,家母与凌将军生了什么嫌隙,以至决裂。” “后来凌将军的噩耗传来,一切都变了。伤心太过,她们二人也渐渐少了联系。斯人已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家母也辞了人世,旧事重提再无意义。 我想,孟姨大概是不想把上一辈的仇怨带给下一辈,但又忍不住与你我相认,便隐去了母辈的渊源,也一直刻意未将你我二人引见。” 凌萧忽然想到第一次与孟大家在十二音坊见面时,她流露出的感慨,口中便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往事不堪追忆。韶华易逝,终究覆水难收。” “可事实并非如此。”听闻此言,沈青阮却道,“恰恰相反,凌将军去后,家母每每伤怀难耐。我幼时记得最清楚的一幕,就是每年正月初十,凌将军的忌日,家母坐在窗边暗自垂泪的剪影。 须知,家母是个心志极坚之人。我自记事起,每年也只有在此日,才会见到她脆弱的一面。” “她存有凌将军的几件旧物,还有昔年来往的书信。每到这日,她就会把这些物什重新翻出来,看一遍。 那几封书信言之寥寥,但她每每都要来回读上数次。凌将军爱在书信中画些花草,或是小动物的图样。家母每看到此处,就会被逗得笑出来。但接着,就是更深切的悲哀。” 「啪」的一声轻响。 沈青阮一怔,抬眼一看,就着炭火的微光,在凌萧的颊边看到了一道新鲜的水痕。沁凉的石桌上晕出一个圆圆的水窝,将十几年难捱的追思统统封印其中。 “她……似乎就是爱笑爱闹的。连外祖母都说,她生性活泼,与我完全不同。”凌萧鼻音浓重地道,“令堂曾描了一幅家母的小像,是她春日游猎之时的模样。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却还不忘了给马儿簪花……” 说到这儿,他喉间哽咽了一下,似是想笑,却终究化为一声长叹:“我真想看看她,不是在画卷上,而是在鲜活的人世,亲眼看她一眼……” 炉火上传来「咕嘟咕嘟」的滚沸之声。水汽蒸腾,缥缈间,仿佛勾勒出一幅静谧久远的画卷十七年前的元月初十,正值北境最寒冷的日子,滴水成冰。 北境军主帅的营帐里燃着火盆,一个英气秀美的女子正在营帐内看布防图。 她只着里衣,肩上还披着一条绒毯。怀中是一个刚满月的婴孩,正咬着小小的手指,安然酣睡着。 女子不时低头看看怀中的幼子,坚毅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餍足,见他眉间稍紧,便动手将他轻轻摇晃几下。 忽然,帐帘大开,隆冬如席的雪片随之飘撒进来。年轻的母亲立刻用绒毯将孩子遮住,然后不豫地抬头看了一眼。 进来的是一个浑身浴血的兵士。他慌张地往地上一扑,抖着一头蓬乱的碎发,声嘶力竭地喊道:“前锋部队遇袭,大将军被围困,请将军增援!” 女子登时大惊。 她即刻调兵遣将,自己也披上战甲,准备率军驰援。不出一刻钟,众将已在帐外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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