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果然只是个座,两边只用竹帘隔着,侧面是一排围栏,人坐在围栏这边,下面正对着大堂。 沈青阮引着凌萧坐下,二人向下一望,竟然是一个颇大的戏台子。眼下台上无人,想是好戏尚未开始。 方才为二人引路的小二又端了茶水果品过来,手中还拿着两本戏折子。 沈青阮打开一看,不由眼前一亮,对那小二道:“这几年又出新戏了,《浮生梦》……这出戏如何?” 小二原本跟他说的方言,听他讲官话,便也操着蹩脚的官话答道:“哎哟,公子有所不知,这可是虞州城这半年来最叫座的戏了,平时想听还要提前几日订座呢! 今日您二位来得巧,正好杨员外家公子爱听这戏,要咱们加演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才有的几个空座,前两日那可都是人山人海呀!” “哦?那咱们今日可算是来着了。”沈青阮对凌萧微微一笑,然后嘱咐小二道,“去打一壶米酒来,抚仙楼没有就去榴花苑,记得,要最好的。” 说完,他将一锭银子往他怀里一抛。 “唉,要的,要的!”小二一把抱住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 “这是我们西南特有的戏曲,叫「倒戏」。”沈青阮说着,把戏折子递给凌萧。 “倒戏?”凌萧一怔,伸手将戏折子接了过来,随意扫了几眼。 “没错……”沈青阮点点头,“与正常戏曲不同,倒戏是从一个故事的结尾开始,慢慢回溯到开头。所以一会儿咱们最先看到的将是故事的结局,故事的起始要在最后才揭晓。” 凌萧有些不解:“为何要这样叙述?”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其中妙处,你看过便明白了。”沈青阮故作神秘地笑道。 凌萧还是有些纳闷,但也不再多言,为两人斟了茶水,便垂眸向下看去。 不一会儿,大幕拉开,四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沈青阮左右看了看,对凌萧做了个「我说的不错吧」的表情。 慢慢地掌声也退去了,四壁的灯火被熄去了一半,只余台上灯火通明。随着几声响板,一出好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这是个美貌女子与负心汉的故事,女子名曰徐幼娘,男子姓梁名云,被称作梁生。 此类故事本是坊间最喜闻乐见的,也是戏文话本里的常客。 只不过不同寻常的是,这场倒戏的开头并不是众人期待的甜蜜美满,小鹿乱撞的情爱,而是一片荒坟。 锣鼓骤歇,只闻三弦独泣,仿若秋风呼啸,又似孤鬼哀嚎。 荒草丛生的坟地边上裹着一卷残席,透过席上的破洞,能看清里面是一个半老徐娘,面上生疮,丑陋不堪,让人见之作呕。 她面色惨白地躺在草席里,一任秋风将鬓发吹得纷乱也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远处走来了两个汉子。他们将席子抬走,一路到了一间青楼,又将席子打开,里面的女子滚落到了一张破床上。 汉子们退出门去,本已死透的女子忽然动了动,进而睁开了眼。 凌萧一直看得云里雾里,直到此时才摸出了点门道。原来此戏是从徐幼娘的结局演起,慢慢地,就如时光倒流一般,回溯她的平生。 只是不知她是带着生前的记忆,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一生,还是仅仅是将自己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若是前者倒也有些意思,若是后者,他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他这边正想着,台上徐幼娘已经惊奇地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 纵然仍是满身病痛,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本已逝去的生命力又慢慢涌了回来。惊讶之余,她露出了欣喜的笑。 然而瞬间的欣喜过后,徐幼娘又看到了自己满身的浓疮。这是在妓院里染上的花柳病,病势汹汹,不到四个月就要了她的命。 故事的节奏很快,这些浓疮没折腾她多久就渐渐变小,变淡,继而消失不见了。 她也从现在栖身的破柴房回到了先前的上房。那时她还是这间天香楼里最红的妓倌,虽芳华不再,但风韵犹存。 紧接着,时光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个让她染上花柳病的陌生男人与她春宵一夜后,淫笑着退出了房门。 之后又来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在她身上欲仙欲死。随着最后一个男人的消失,徐幼娘又回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的厅堂里。 厅堂正中坐着这家的老爷,姓万,是她的相公。万老爷年过古稀,却仍旧精神矍铄,夜御数女不在话下。 站在老爷身旁对她厉声喝骂的是这家的主母王氏,她看自己不顺眼多年,终于逮着机会,冤枉她与老爷的门客私通,成功地让老爷嫌恶自己,将自己发卖到了妓院。 然而王氏的脸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地,由声色俱厉变成了阴狠嫉恨。 老爷也由怒不可遏变成了温情脉脉。一家人正围坐着吃年夜饭,她是妾室,本应侍立在侧,可老爷爱重她,竟允她坐在身边。 然后,老爷与王氏都消失了。一顶桃红的盖头蒙到了她的头顶,她身下是一顶小轿,抬着她一颠一颠的,从万老爷府上倒退着渐渐远离。 这是那一夜。她被父亲当做筹码,送进官老爷府上的那一夜,她由少女变为他人妾室的一夜,也是她此生梦碎的一夜。 不过,眼下都过去了。 而后,便来到了让她最为心痛的那天。她被那个男人无情抛弃,不得不嫁入万家,为人妾室的那天。 身为妓馆名角,她这一生有过太多男人,可那都是不值一提的露水姻缘。 而这个人,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是让她唯一动过真情的男人。同时,也是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本以为自己会恨他,但此时此刻,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她已经几乎记不清他的脸了。 印象里的少年白皙温和,柔情似水,就如同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一般。当然,也做着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最绝情的事; 千呼万唤之中,万人唾骂的负心汉梁生款款登场。 观众的心揪着,而徐幼娘的心却颤抖着,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由远至近。 然后他转过身来,漠然地望着她。一双毫无感情的桃花眼,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绝情的话:“幼娘,我考中了,马上要回京,娶崔尚书的长女为妻。你我此前种种,便化为云烟散了吧。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我两不相欠,从此再无相干。” 两不相欠,再无相干。 这八个字曾让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然而此刻再听到这八个字,她心里却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其实不是不恨他,可经历的事太多了,再提恨,反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人这一辈子的际遇太多,遭遇也多,也许并不能全部释然,但终究都会在岁月长河里渐渐淡忘。 日月如梭,转眼又回到了一年前。时值深秋,草木疏阔。 在城南郊的驿道旁,她望着面前的少年,眼眶含泪道:“云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你独自一人万望保重。” 那时的少年也深情地握着她的手,道:“寒窗十载,便为今朝。你放心,我定会考取功名,衣锦还乡,然后高头大马,娶你回家。” 当时听了这话,她的心如同饮了蜜一般甜。她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从背囊里取出沉甸甸一包银子,道:“路途遥远,多带些银两傍身。吃的用的不必舍不得,身子好了才能考得好。” 这是她这么些年一点点攒下的私房钱,丝毫无有藏私,全部赠予了他。少年紧紧握着手中钱袋,在她额头印下轻轻一吻,便潇洒离去了。 她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微微笑了。睫毛一眨,此前无数的花好月圆便又在眼前重现。 她瞒着父亲,与他在街市上,寺庙里,野郊外,甚至是深夜她的阁楼里私会。 云郎画得一手好画,常常让她临窗而坐,手下寥寥几笔便是一个神韵盎然的剪影。而她绣得一手好针线,将缕缕情丝绣入扇坠锦囊,一一赠与了他。 虽然这些传情之物都在父亲发现的那一刻,在天雷般的爆喝中被一把火烧了。 但当时那犹如小鹿乱撞的心跳,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却依旧停留在脑海深处,至今难忘。 渐渐的,日子滑到了那一日,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从母亲处得悉,父亲要将她嫁入万府做小妾,用以晋升门楣。可她当时才十六岁,青春妙龄,怎肯委身于一个年过花甲的糟老头? 又惊又气,她瞒着所有人,在当晚离家出走了。 一个姑娘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统共没上过几次街,连路都不认识。逃家时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走了这一日,她腹中饿得咕咕直叫。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晕晕乎乎地走着,竟然走到了城南角,当地流氓乞丐的聚集处。 见到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独自过来,满目惊慌如同幼兽一般,地痞流氓们自是兴致大起,慢慢围了上来。 她大为惊恐,禁不住尖叫起来。听到呼救,正在相邻街巷里的一位少年忙过来察看。见是流氓欺侮良家妇女,他登时怒不可遏,与众人撕打了起来。 好在这些流氓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少年也有些功夫,虽血战一场,但最终还是将那伙贼人打跑了。 她吓得瘫软在地,正哆哆嗦嗦间,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大为惊慌,挣扎着想要逃窜,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抬眼一看,就看到一双温柔如画的眉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微微一弯,冲她笑了一下。 这是他们初次相逢。 一路走马观花,便如走马灯一般将自己生平诸事又经历了一遍。 直到此时,她心里才忽然紧了一下。不是出于对这个让她悲惨一生的男人的恨,也不是出于她心底对他残存的爱意,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双眼睛了。 从此以后,无论她如何想,都不可能再与此人有任何交集了。前世初遇,竟是今生永诀。此一别二人即为陌路,爱恨皆销,悲喜不复。 内心的情绪是如此的复杂,当年救她于危难的英雄,如今在她历经沧桑的眼里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她忽然发现,自己印象中那个薄情狠绝的男子,当年也曾有过这样一双明亮的眼,也曾侠气万丈,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舍命相救。 时光的齿轮又转了起来,少年的身影还是渐渐远去了。她又变成了那个不谙世事,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 父亲开着一家当铺,家境虽不算豪富,但也衣食无忧。她平日里就是绣绣花,种种草,闲来也读几本书打发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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