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当时精力太过集中,曲子都是信手拈来的,早不记得弹过什么。” 他说着看了看凌萧,奇道,“我记得你并不善音律,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 “之前听过一次,所以记得。”凌萧淡淡道。 沈青阮顿了一下,指尖在阮咸上勾勒出两三错音。 “你认出我了。”他道,语气平静无波。 “认出了……”凌萧道,忽然微微一笑,“还欠你一句抱歉。”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世子平日里都是这般莽撞的吗?” 凌萧被他噎了一下,但想到自己那日的行为也着实担不起「稳重」二字,便闷着没说话。 沈青阮见他神色,却仿佛忽然有了兴致,道:“世子当日,是不是将我认成女子了?” 他怎么知道? 凌萧心下一惊,愈发窘迫,喏喏道:“你当日穿着素色衣裳,戴着帷帽,又出现在孟大家的茶室里,我一时也未做他想……” 沈青阮听他这话,不由轻轻翻了个白眼:“世子见过这般高的女子?莫非北境女子,个个身逾七尺?” 听他这话,凌萧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当日为何一直隐隐觉得异样。 原来便是身形不对。他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何止一点,自己情急之下竟连如此明显的破绽都未察觉,现在想想当真不可思议。 他听出沈青阮话中的揶揄,却无从反击,只道:“当日情急,没顾上这许多。” “这么看来,世子当日是真将在下认作女子了。唉……”沈青阮轻轻一叹,接着眉梢一挑,戏谑道,“那世子当日的所作所为,可真是……”
第62章 琵琶姬 凌萧的脸登时一红。他本就为此事懊恼非常,此时被他当面说出来,自是窘迫难当。 默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所以,你之后遇到我才会退避三舍……我还一直以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世子这话言重了……”沈青阮道,“在下所为不过是为自保而已,岂敢对世子心有不满呢?” 这话说得奇怪,凌萧愣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气急:“你!” 沈青阮登时笑了出来。 凌萧一怔,就见他惬意地扬起了嘴角,露出整齐雪白的上齿,唇边竟同他妹妹一般,有两个浅淡的梨涡。 那一双平日里看不出情绪的眼,此刻充溢着狡黠与欣喜,微微上扬的眼角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娇憨与稚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前从未拿他当十四五岁的少年看待过。他也从未意识到,一个人的笑,竟能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 不由自主的,他也跟着笑了出来。笑出来才发现,自回京都以来,这竟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开怀。 江湖一笑泯恩仇,何况本就没有什么。 凌萧看着他笑起来孩子气的样子,心中猛地一动,忽然觉得世人所言甚是可笑。这人心思纯透得很,怎么可能与那些阴诡权谋扯上关系? 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吁」的一声。接着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响起:“少爷,前面有个外族女子,说是要见你。” 外族女子? 沈青阮与凌萧对视一眼,然后掀开了车帘。 凌萧往外一看,就见前面娉娉婷婷站着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面上蒙着一块紫色纱巾,只露出两只妩媚的大眼。她似是有些孱弱,左右两侧各由一个婢女搀着。 姽婳…… 她来做什么?凌萧心下一奇,又和沈青阮交换了一下眼神。 “二位公子好……”姽婳见他们不动,便自己开口道,“突然来访,有些冒昧了。只是姽婳心中有事,不说出来不能安枕。” 还是十分不利索的官话,声音中透着一丝明显的疲惫。说完她仰起头,一双大眼定定地望着沈青阮。 闻言,沈青阮稍作思量,还是起身下了车,走到姽婳面前五尺停住。姽婳挥退左右,对他行了一个江国的礼节,沈青阮也拱手回礼。 接着姽婳的声音传来:“公子当日救命之恩,小女子心中感激不尽。之前在索伦时,最常听人说起的,就是江国人阴险狡诈,所以我对江国人一向没有好感。却不想江国也有公子这般人物,可见传言不实。” “姑娘过誉了,青阮只是一个普通人,与千千万万的江国人一样,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是沈青阮一贯客气疏离的语气。 姽婳闻言却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传言中江国人的第二个特性了,谦虚谨慎,所以人常说江国人虚伪。难道公子也要这样吗?” 她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一下,不等沈青阮回答,她深吸了口气,接着声音里便掺杂了一丝颤抖:“在姽婳心里,公子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人。晚宴上与公子合奏的曲子,如今已成了姽婳的心魔,日夜在耳边回响。不知公子……可否明白我的心意?”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虽看不见人,但凌萧几乎能想象到她说话时眼中粼粼的水光。不想索伦女子竟如此开放直白,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这时,他却忽然听到沈青阮用索伦语说了一句:“予彼之恩,愿为彼朋。” 他心下一愣,第一反应是他怎么会说索伦语,接着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不禁微微一叹。 姽婳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凌萧以为她要掩面而逃了,却忽又听她轻声叹道:“原是姽婳想差了。” 颤抖的声音里有落寞,但更多的是释怀。她此时也说回了索伦语,说起母语的她变得自信而流畅,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感情,不再像说江国话时那样畏畏缩缩,犹豫踟蹰。 “我所挚爱的,信任的,我的国人……”姽婳道,“以我为刀兵,肆意利用,丝毫不顾及我的生死。而我曾经厌弃、鄙夷的敌国之人,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救我性命。姽婳如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顿了一会儿,沈青阮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其实何为索伦人,何为江国人?青阮只将姑娘当作一个人,一个朋友看待。姑娘如夏花般热烈绚烂,又怎能轻易葬身在阴诡的权谋漩涡之中?岂非太不值得?” 长久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凌萧才听到那女子一声悠长而颤抖的叹息。接着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凌萧只隐约听到「心愿」二字。 他不由向外一看,就见姽婳轻轻从左耳上摘下了面纱。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女子的右侧面,而她的右手拉着面纱,挡在右脸外侧,他并看不到她的面容。 可沈青阮却在看到她的脸后明显怔了一下。 接着那女子又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凌萧完全没有听见。 就见沈青阮也微微俯下了身子,似乎也未听清。那女子却趁机上前一步,一踮脚,在他左颊印下一吻,然后飞快地撤回身子,又将面纱重新戴好。 凌萧一下子怔住,就见沈青阮似是也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对她抱以宽和一笑。 那琵琶姬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了望他身后的十里长街,叹道:“姽婳今年一十九岁,平生第一次踏足江国,便将心留在了这里。以后再拨动琴弦,再立于秋日的街市之上,或是漠漠轻寒的微风里,我怕是都要想起公子的容颜了。” 说完,她未再发一言,在侍婢的搀扶下转身离去。长街上人来人往,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沈青阮在她离去后良久,仍立在原地未动。凌萧也下了马车,缓缓走到他身边。 沈青阮听到足音,蓦然回首,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凌萧一怔,就见他忽然微微一笑,道:“走吧……”
第63章 索伦兵变 凌萧已经在府内休养了三日,除了左臂尚不能行动,其余的伤都好了大半。 第四日清晨,接连阴了三日的天也终于放晴。 檀荇一见到当头的大太阳便再也坐不住,扯着他的袖子要他陪自己打马出游,结果当然是被外祖母当头一顿痛骂。 但凌萧在家待得久了,自己倒也想出门松松筋骨,便答应外祖母只在近郊转转,不会走远。 说话间,两人便打马到了长街上,却见一片萧条,远不似平日繁盛之景。 檀荇勒住他那匹原地打转的枣红马,纳闷道:“表兄,是咱们出来得太早了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凌萧也正自纳罕,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迎上去一看,竟是宿卫军的人。 一队有十几个兵士,皆身着铠甲,一路打马,一路喊道:“奉圣上御令,封锁街巷,闲杂人等各自回家,锁门闭户,不得外出!” 全城封锁? 这是宿卫军一级警备,凌萧立刻警觉起来。 此时,对面来的马队也已看见他们,一面呼喝着,一面快马向他们疾奔而来。 凌萧远远就认出队首的那个是郎英。不出片刻,郎英也看清了是他,便对身后之人挥了挥手,接着自己打马奔到凌萧身前。 “怎么了?”不等他停稳,凌萧便问道。 “是那帮索伦人!”郎英道,“他们今早在驿馆里消失了!驿馆里的仆役全被迷药迷翻了,醒来见没了人,赶紧报到了宫里。” “消失了?”凌萧一惊,“几百人的使团,全都消失了吗?” “不,不是……”郎英道,“有官衔,有身份的都没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随行的仆役舞姬,一问三不知。” “竟有此事?”檀荇也大为惊异。 “是啊……”郎英道,“大将军怕是索伦人的诡计,下令全城戒严,命百姓封锁门户。” “大将军在何处?”凌萧问道。 “在大营里。”郎英道,“将军在营中坐镇,我们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我去趟大营!”凌萧对他道,又回头叮嘱檀荇,“你速速回府,告知外祖母一声。记得要慢慢说,别惊着她。” “表兄……”檀荇不满道。 “快去!”凌萧喝道,接着也不管他,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大营飞驰而去。 一进到宿卫营中,凌萧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全营兵马调动,呼呼喝喝列队穿梭。凌萧绕过几队马队,直奔大将军主帐。一掀帘子,就见里面坐了五六个人,全都一脑门子官司。 外祖坐在正中的一张矮几后面,抬眼见是他,也没多问,指了指一旁的空位,道:“坐着等消息。” 凌萧在席位上坐下,左手边是章黎。他随着凌家来到京城后,被外祖安插在这里做了参将,与郎英平级。 “怎么样了?”凌萧低声问道。 章黎摇了摇头:“从卯时搜到现在,连个人毛都没找着!” “会不会已经出城了?”凌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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