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遭过三年旱灾之苦的人,怎能体会饥民们当时痛失亲友,朝不保夕的心情。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在乎什么道德不道德? 还有人将矛头指向当时的东陵国君,直言朝廷不作为,才会一任旱灾蔓延,放任黎民疾苦到如此程度。 当即也有人持反对意见,道所谓天灾难测,人力或有时尽,当时的朝廷不见得没有作为,只不过是灾情太严重了而已,若无深入了解,不该妄加置评。 以太子为首的众皇子及一众王公大臣都自重身份,无人发言。皇上更是缄默不语,半眯着眼,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见众人都默着,元知若忽然冒了一句:“凡事皆有两面,种下善心,却未必会结出善果。可见世事不可强求,万事顺其自然便好。无为而无不为,修身、齐家、治理天下皆是如此。” 这话倒说得颇有哲理,一语毕,众人都静了一瞬,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深意。 凌萧转头看了看沈青阮。打从讨论开始,他就未发一言,与他平日作风颇不相符。 可不看还好,一看就见他满面笑意,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讲演台。 他心中一奇,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寒氏月还是那副冷肃的模样,端庄持重,不苟言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看起来甚至有些刻板。 他心中正自纳闷,就听沈青阮道:“寒先生,在下心有疑惑,想请教先生。”声音不轻不重,正好在座各位都能听见。 但此言一出,大家都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人甚至发出了「啧啧」不满之声。 东陵习俗不同,是名在前,姓在后,寒氏月单名一个寒字,氏月才是他的姓。 如此称呼,姓名倒置,实是大不敬。祭酒甚至抬起了半边身子,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记性,丢他的人。一见是他,不由惊了一跳,扭着身子半天都忘了转回去。 整个国学监,甚至整个元京,要说谁最不可能在此事上出纰漏,那便非沈青阮莫属。 因为他自己就是西南人士,西南与东陵接壤,城中甚至有一半人都是按照东陵习俗,姓名倒置的。 何况他还是翰林院编外特聘的东陵史俗专家,怎么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凌萧一怔,不由往台上看去。就见寒氏月也正死死盯着沈青阮,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有明显的波动。但这种情绪不是愠怒,反倒像是……惊喜。 “公子请说。”凌萧正在纳闷,寒氏月已经彬彬有礼道。
第100章 寒氏月(三) “是这样……”沈青阮好整以暇地道,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骚动,“在下心中奇怪,这位天女娘娘为何只选在东陵几个小城散花,而不是在整个东陵?为何只散三千繁花,而不是三万繁花,抑或是能覆盖东陵全部人口的三百万,三千万繁花?又或者……她为何要选择散花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方法,直接降一场甘霖不是更好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瞠目。 但凌萧却注意到,台上的寒氏月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微笑。 “沈兄这……是在说笑吗?”坐在他另一侧的纪麟悄声道,“谁知道天女娘娘是怎么想的?天女娘娘要做什么,谁又能管得着?” 凌萧也觉得有些纳闷,但他知道,沈青阮绝不是胡言乱语之人。他说话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都有很深的意味在里头。 “诸位请不要误会,在下并不是在苛责天女娘娘。”沈青阮大概也听到了众人的议论,解释道,“在下只是觉得,这个故事的重点不在初心与结局,而在于用错了方法。” “方法?”众人齐齐一疑。 “其实大家多少都经历过,见识过,或是听说过类似于旱灾的重大灾情……”沈青阮接着道,“自然也知道,灾害最可怕的还不在它本身,而是它可能造成的各种后续反应。我方才提出那几个问题,就是想说,无论是治灾还是治国,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天女娘娘的初心自然是好的,但用错了方法,本来是救命的神英却变成了勾起更大灾祸的诱饵,只注重了事情本身,而忽略了人心。” 此言一出,大殿上习惯性地静了一静,紧接着就爆发出一片赞同之声。林首辅甚至拍了拍左相的大腿,往下面一指,大声道:“人才!” 凌萧一如既往,心悦诚服地望着他。可不知为何,心头总有些异样,总觉得他今日颇为不同,似乎整个人都比以往松快了很多,言谈间也不似平日那般沉稳。 只见他面带笑意,半是认真半是得意地望着台上的寒氏月。 而寒氏月的眼中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之色,他虽然没笑,但语气明显轻松了很多。 “倒是许久未曾听闻如此新奇的言论了。”他看了沈青阮一眼,简短地撂下一句,便开始了正式的讲经。 讲经自辰时起,直到未时才将将结束,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 但大家却丝毫不觉疲惫,甚至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寒氏月宣布今日讲经结束时,众人还都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众人伏地跪拜,恭送皇上和诸位王公亲眷离场,接着鱼贯走出氏月堂。 凌萧和沈青阮随其余监生一起,等到大家都散尽了,才开始向外走。一出大门,便见寒氏月站在一旁的柏树下,周围围着一大群慕名之士。 他本不欲凑这个热闹,想要走,却见沈青阮已经径直向着寒氏月走去。 他个子高挑,寒氏月越过乌压压的人头,一眼就看到了他,也拨开人群向他走来。 凌萧好奇跟上,就听沈青阮道:“昨晚太仓促了,没来得及同你说话。” “无妨……”寒氏月道,“昨日我也甚是疲乏。” 凌萧发现,他们二人完全没有见礼,甚至连寒暄都没有,而是上来就攀谈起来,显是极为熟稔。 “听说源祖父病了,可严重?”沈青阮又道。 “无他,还是腿上的老毛病。祖父年迈,近年来疼痛愈发频繁。此次本不欲让他来的,奈何他非要跟来,说是想再看一眼元京的海棠。谁知队伍出发不过三日他就撑不住了,如今也不知如何。” 寒氏月说着摇摇头,面露不豫之色:“说起来,他这条伤腿还是拜孝武帝所赐。我若是他,此生必不再踏足元京半步。若不是为圆他一番心愿,加之你在此处,我本也不愿来的。” 沈青阮拍了拍他的肩,道:“前尘旧事,莫要再提了。先帝已逝,今上重文,对东陵也极为看重。对了,东陵至此道路艰难,你这一行可还顺利?” “倒是还好,毕竟幼时走过一次,倒也未觉得艰辛。”寒氏月道,又打量了沈青阮一眼,语气中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呢?你近来如何?” 沈青阮默了一会儿,道:“也是还好。”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看,见凌萧还立在自己身后,不由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寒氏月介绍道:“说起话来都忘了,这位是卫国公世子,凌萧,与我同住一院。” 寒氏月颇为意外地打量了凌萧一眼,然后看着沈青阮,说了句让凌萧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你终于找到能与你比肩之人了。” 沈青阮深深一笑,却并未多做解释。接着他指着寒氏月,对凌萧道:“寒先生是我表兄,也是我在西南的同窗,曾一同拜在明先生门下。” 凌萧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方才见二人交谈,总觉得二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像。 虽高矮胖瘦,五官气质完全不同,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有些相似。原来二人有亲。 他早知沈青阮还有个姑母,早年远嫁到东陵,却不知她所嫁之人正是源氏月之子。 他遂与寒氏月见礼,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寒氏月便有事先行一步。他以使臣身份来京,除却开坛讲经外,还有些别的琐事要交涉。 凌萧与沈青阮一同用过饭,也往学舍走去。 “你竟与东陵的氏月一族有亲……”凌萧边走边道,“真是没想到。” 沈青阮闻言一笑,道:“虞州与东陵接壤,沈氏在当地也是大族,与东陵渊源已久。” “那你可去过东陵?”凌萧问。 “自然。”沈青阮道。 “路途当真如传言一般艰辛吗?”凌萧问。 “固然艰辛……”沈青阮道,“但沿途风景亦是绝美。若不入山林,此生绝想不到造物如此神奇。”他说着,目光渐渐悠远了起来。 见他如此,凌萧对东陵的好奇更深了,不由道:“倒真想亲自去看看。” “那有何难?”沈青阮道,“去东陵的行路虽险,但也只是对常人而言。世子一身修为,必不在话下。” 凌萧微微笑了笑,又道:“对了,为何你叫你表兄寒先生,而不是氏月先生?” “这个啊……”沈青阮笑道,“这事也算有个典故。” “表兄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云氏月先生也在东陵朝中任撰经。因着表兄出类拔萃,学识广博,朝廷有意破例提拔,便允其随父亲同进同出,熟悉流程。 这下朝中就有两个氏月先生,再加上源祖父,未免混淆,大家一开始称呼姑父为大氏月先生,称呼表兄为小氏月先生。 但叫了几天,发现实在拗口,就简化了一下,称其父为云先生,称他为寒先生。东陵都叫他寒先生,外人不知,称呼他为氏月先生,当然也没有错。” 凌萧被他绕口令似的一席话逗得有些发笑,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这位寒先生看着颇为严肃,倒是不好接近。” 沈青阮摇头道:“那是你对他还不熟悉的缘故。东陵人都是这样的,外冷内热,对一些事情的执着超乎常人想象。 东陵国学的精粹就在于禁欲,稍微偏激一点理解,就像咱们说的苦修。 很多东陵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学问与思想上的极致,不希望受尘世七情六欲所扰,所以看起来难免清冷。” 凌萧道:“听起来倒有些像是苦行僧。” 沈青阮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凌萧不禁皱眉:“怎么会有这种文化?这样一来,东陵人岂不会一代少似一代,国力日弱,民生凋敝?” 闻言,沈青阮不禁失笑:“东陵人讲的禁欲分很多种,并不全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从小就会自行选择禁欲的门类,有禁情欲,贪欲,恶欲,食欲等等,分类很杂也很细。不过,表兄倒真是禁情欲的苦修,他这一生都不会娶妻的。” 凌萧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如此,人生不也少了很多乐趣?” 这次,沈青阮却没有立即认同他的话。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道:“我去过东陵,亲眼见过他们的信念与执着。有时候也会想,其实把人生简化到极致,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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