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候了许久,雨都停了,日头出来,不一会儿,气温就升了上来。 驴子有些不安分地踢地响鼻,路旁的看客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换了好几拨。 但那一队青年人却始终脊背挺直,目视前方,雅正肃穆,没有一点不耐之色。 终于,在将近晌午之时,宫门才又开了。这次是大开,行的是迎接外国使臣的大礼。 于是,历经千难万险,千辛万苦,这队青年人终于又在宫门外苦等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见到了江国的国君。 这支队伍就是后人口中如传奇一般的东陵使臣。而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后世传说的东陵大儒,源氏月。其实当时的他,也不过才二十又七而已。 穿过重重亭台楼阁,他们终于得见天颜,却没想到只是一个歪在龙椅上的侧影。龙椅前还放了道珠帘,殿内光线昏暗,帘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众位大使平身。”懒洋洋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不知大使今日到访,有失远迎,望大使见谅。” 其实,他们的国书早于一年之前就已经递上了。三日前,他们抵达元京京郊之时又递了一次。这皇上显然是没把他们当回事。 “寡人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望诸位海涵。”那懒洋洋的声音又道。 说完,帘后竟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娇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极为刺耳,全殿的人都听到了,那队使臣自然也听到了,有人脸上终于难看了起来。 不过,为首的源氏月却始终眼底无波。他严正一礼,沉声道:“吾等自东陵而来,意为拜见陛下,交江东之文化,结友好之邦邻。此行本承吾君之重意,携见礼无数。 然路途艰险,兵荒马乱,皆被抢掠一空。所余仅吾国千年来珍藏之经典,经书典籍百余册,幸未受损。” 他的江国话说得极好,字正腔圆,简直比元京城里的大多数人说得还要标准。 丢失贡礼本是重罪。但见他们一路风尘,皆面有风霜之色,又态度良好,言语得当。 况且这是两国百年难得一次的交会,己方先前又有所怠慢,皇上便不欲再追究此事。 他对这些什么经书典籍也毫不感兴趣,只想快些打发了这些人,然后与掌中纤腰共赴巫山云雨。 于是他温言道:“大使过虑了。一路风尘,大使们想必皆已劳累。朕已派人将官驿洒扫一新,请诸位先行休息,余事稍后再议。” 之后,他又嘱咐内侍将来使妥善安顿,所有需求,一应满足。说完,也不看他们,自携美眷款款而去。 立时便有内侍走来,引他们向殿外出去。一番周折,他们终于在入夜前,于官驿落了脚。 说是已经洒扫,但元京官驿多年未有人入住,早已荒败。 时间又紧,那些兵士只来得及做了些表面功夫,去了蛛网,抹了地板,但角落处仍有灰尘。然众人身心俱疲,所幸被褥都是新换的,于是倒头便睡,一夜无话。 第二日卯正,官驿便门庭大开,在稀薄的晨雾里,东陵使者们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官驿设在主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地理位置极好,处在中心地段,但又不吵闹。 整条短街只这一幢二层小楼,加上对面零星的几间书斋,沿街遍植樱花,很是清幽。 天色将明未明。这时候的元京城还没有醒来,街上只有货郎行商在赶路。 东陵人打了水,梳洗完毕,又做过早课之后,街上才渐渐热闹起来。 有人出门买了早点,大家吃到一半时,宫里分配的侍从守卫才迟迟上得门来。 源氏月思索了一番,将守卫侍从全部谢绝,只留下了两个厨娘。 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们开始自行打水洒扫,二十余人,各行其职,有条不紊,像是早就做惯了一样。 街上立时便有人传言,东陵大使没有随侍,事事都亲力亲为,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都做一样的活计。 不多时,官驿前就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东陵人。而东陵使臣也好像是刻意给他们看似的,大开院门,毫不在意。 渐渐的,就开始有人跟他们搭话,问他们为何不用仆役。 源氏月正挽着袖口于井边打水,白净的脸上析出薄薄一层细汗。 他回头一笑,阳光下小麦色的笑容健康明朗,一双眼睛洋溢着充实的喜悦。 “日日劳动,事事亲为,才能亲手接触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感受流汗过后的凉爽与畅快,才能更真实地生活,感谢自然于我们的馈赠,不是吗?” 那些小商小贩哪里听过这种话,他们每日劳作,只觉得辛苦,哪有这些快活? 但见这人谈吐文雅,学问高尚,他们一时间不敢再跟他搭话,闷闷地看了一会儿,见他们真的就只是在认真打扫而已,便也觉得无趣,就散了。 第一日洒扫过后,驿站焕然一新。第二日,他们向内府要了些桌椅家具。第三日,他们又在坊间置办了些花草,移植在院内。 这几日里,驿站周边的商铺都跟他们混熟了。这些东陵人大都年纪很轻,谈吐优雅,一口江国官话极为地道,行止间彬彬有礼,毫无一国使臣的架子,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等到第四日,商贩们却没有再见到他们忙碌的身影,而是远远的就听到了古意盎然的琴声。循声而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都呆了。
第97章 东陵大儒(三) 这哪里还是几日前那个破败的驿站? 只见院内花木幽幽,窗明几净,一池死水又重新活了过来。 隔着池水,对面的正屋窗门大开,里面十几张矮几临窗而置,案几前跪坐着几个东陵青年,正在读书习字。 香炉中青烟袅袅,徐徐上升。提笔的书生神情专注,或口中吟诵,或凝神静思。 而院内花树下,锦鲤池旁,散落坐着其余诸人。他们有的奏琴,有的作画,有的只是打坐冥思。偌大的院子,他们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但整幅画面又是那么的和谐。 众人争相瞧看,窃窃私语,院中人却丝毫不为其所扰,各自怡然自得。 一直到午时,他们才渐渐停下。有人就赶忙去问他们是在干什么。回答曰,是在修早课。 于是,不多时日,元京大街小巷便传遍了东陵人的早课习俗。 传闻太盛,渐渐的,没见过东陵早课的人都被笑话孤陋寡闻。 为了「博闻强识」,很多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也难得起了大早,慕名而来。 慢慢的,开始有人一大早就把赖床的孩子揪起来,送他们到官驿门前,说是要他们受受感化,改改习气。 那些孩子一开始极不情愿,但到了地方后,都渐渐被吸引了,开始有胆大的孩子走进院中,问他们能不能也教教自己。那些东陵青年们都极为和善,纷纷欣然相授。 一个月后,元京官驿俨然成了一家公立私塾,孩童们不分男女,贫富贵贱,都能登门求学。 这件事渐渐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他也觉得此事新奇,但仍觉人有贵贱之分,东陵使臣既要开堂授课,首先应当惠及官家子弟。于是,一纸令下,请东陵学者于国学监开坛讲学。 当时国学监荒废已久,又在城郊,没人打理。皇上又爱面子,于是修缮国学监又花了一月时间。 这一个月里,东陵学者的名声更盛。直到他们在国学监第一次开讲那日,偌大的明明堂内,竟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最前排的王公贵族及其子弟中,有一半之前听过他们讲学,另一半只是受王命来此听讲。 而女眷中绝大部分竟都是奔着源氏月而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京城最新的择偶标准。 他一上台,女眷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惹得那些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们一阵不满。待见到源氏月真人,见此人相貌不过平平,他们心理才稍平衡了一点。 源氏月此人很有智慧,他在讲坛初始,都以生动活泼为主,讲了很多东陵典籍中的神话故事,奇闻逸事,但每每又蕴含哲理。那些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的年轻公子,很快就都被他吸引了。 之后,他的讲坛来人越来越多。不得已,内府又派人将国学监明明堂的听讲席抬高一层,成为上下两层,这才将将能装下慕名而来之人。 慢慢的,源氏月开始将话题引向礼乐,文学,哲学等等,将东陵的思想渐渐渗透到元京上层。在不知不觉间,皇城贵族们的行为举止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贵公子们开始注重修身养性,卯时作,亥时息,读诗书,修音律。贵女们开始注意男女大防,不再在公众场合与男子勾肩搭背。 一时间传闻无数。据说,简阳公主在与源氏月一番掌谈后,竟将满府面首全部遣散。定北侯在邀源氏月于府上做客三日后,竟开始茹素。 诸如此类,不知凡几。 见源氏月一行日渐势大,京中也慢慢滋生出反对之语。他们凑到皇上跟前,分析利弊,力证源氏月企图在江国统治阶级内部渗透东陵的政治主张,进而将其分化吞并。 皇上心里其实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看不顺眼,因为近来耳旁尽是对他的夸赞之声。 一个外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这么多的人心,他哪怕再荒淫无度,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敏感地嗅到了政治危机。 于是一纸令下,捉拿东陵奸细源氏月及其党羽,于大理寺关押候审。当日,二十几位东陵来使于一日间全部下了狱。 这一举措自然遭到满朝文武极力反对。御史们纷纷上书谴责,言两国邦交,竟然囚禁来使,实非大国所为。 皇上多少年都没听过如此逆耳忠言,自是勃然大怒。于是,一个早朝的面红耳赤之后,皇上更坚定了要绞杀源氏月一众的决心。 然而就在当晚,卧病在床,久不问政的太后却突然一道懿旨,将源氏月从牢中提出,于寿安宫接见。 源氏月受了大刑,浑身浴血,但眼神依旧淡泊清明,牢狱之灾并没有折了他的风骨。 寿安宫的烛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午时,皇上去给太后请安,却发现源氏月早已不在宫中。太后施施然起身,告诉面爆青筋的皇上,她已将源氏月秘密送回东陵。 皇上大怒,欲发兵去追。 于是寿安宫的烛火又燃了一夜。 第二日早上,皇上没精打采地回宫。 第三日,一道圣旨传至大理寺,释放东陵使臣,澄清误会,又附赠金银珠宝无数,将其好生护送回国。 此后,他们再未见过那个有着一双洞彻世事之眼的,年轻的东陵人。东陵山高路远,渐渐的,也再无消息传来。 东陵使节的风波看似就此掀过,然而他们留下的余波,却将江国整整震荡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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