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知若完全蒙了,后背抵着冰冷的廊柱,双手紧紧贴在身侧,半分不敢动弹。 齐弗莲意识到自己失礼,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离开,可还没站稳,就又见一道辉煌的白光炸开在江面。 她大吼一声:“殿下,对……” 对什么元知若并未听清。下一瞬,她就又如方才一般,在雷声巨大的轰鸣中,扑在了自己身上。 好容易雷声过去了,他微微低下头,问道:“齐姑娘,你怕打雷?” 齐弗莲的双颊已经如同烧起来了一般,在暗中轻轻点了点头。 隔得这么近,元知若倒是看清了。他轻声道:“那也不必如此麻烦,姑娘若实在害怕,便握住我的手臂吧。” 两人遂在亭中坐下,齐弗莲紧紧抓着他的左臂,战战兢兢地望着亭外的天幕。 “是吓人了些。”为缓解尴尬,元知若道,“京城一般也不会有如此暴雨,不想让咱们遇到了。” 齐弗莲紧张地牙齿都在打颤,勉强笑了笑,道:“东陵这样的天气倒是多见,不过以前每逢打雷,我娘就会抱着我,有她在,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元知若没想到这个一惯骄纵的女子也有如此娇弱的一面,不禁轻轻笑了笑,道:“现下也不必害怕。雷声虽响,却并不会伤害到姑娘。姑娘不妨在心中想些美好的事物,比如春日里刚刚抽枝的海棠,夏日里沁凉的冰饮,小孩子五颜六色的花衣裳,秋日里馨香的麦草和暖阳,还有初冬纷纷扬扬的第一场……”他顿了顿,“落雪……” 齐弗莲有些愣怔地听他说完,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借着些微的天光,她将将能看清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逝的那一丝落寞。 “他同我一样,也有心事吗?”她暗暗想道。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又是一道银光劈来,锋利如刀,哗的一下,几乎要将月西江拦腰斩断。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元知若的手臂。 「轰」的一声如约而至,她紧闭双眼,一直等到雷声完全过去,身子才又渐渐松弛下来。 元知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迟疑道:“一般人怕打雷,大概也不会怕到如此地步。姑娘怎会这么害怕?” 齐弗莲被他一问,先是怔了一瞬,接着便仿佛想到了什么十分不好的事情,猛地闭上了眼:“不,殿下别问了,我不想说。” 见状,元知若也不再强求,顿了顿又继续道:“其实有此天象也是难得。平日里见到的都是风和日丽的江面,哪里见过月西江如此狰狞壮阔的景象?姑娘不妨将此当做一场奇遇,静下心来看看风景,便不会如此惊惧。” “呵……殿下说得容易,我……我做不到。”齐弗莲颤着声音道。 “姑娘那日在花神节上唱的小调倒是很好听……”元知若又换了个话题,轻松道,“不知是什么曲子?” “哦,那个啊……”齐弗莲的注意力转移开来,“那就是东陵的一支童谣,小孩子都会唱的。” “竟是如此。”元知若感叹道,“当日只听姑娘用东陵语唱了一遍,可惜我听不懂,不知是否有江国话的版本呢?” “有是有的……”齐弗莲道,“不过我的江国话不好,唱不利索。” 元知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那有何妨?此处只你我二人,姑娘不妨一试,我必不会笑话姑娘。” 齐弗莲有些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就试试。” 说着,悠扬的歌声便响了起来: “红眼魔鬼,食人脑髓。红眼魔怪,吃人心肝。鱼翔九天,白鹭潜底。层峦叠嶂,楼台屋宇。红……” 「喀啦」一声,又是一道惊雷劈过。 齐弗莲咬牙等雷声过去,又颤巍巍地唱道: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失魂落魄,无以为终。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吾家孩童,且安且静。速速入睡,一觉天明。” 一时唱毕,两人都静了一会儿。 元知若忽然反应过来,以扇击掌道:“唱得好……” 齐弗莲微微红了脸,就听元知若迟疑道:“不过,这歌词里有些地方甚是奇怪。比如这一句:鱼翔九天,白鹭潜底。照理说应该是白鹭飞天,游鱼潜水。这里是不是唱反了呢?” “嗯?”齐弗莲犹豫了一下,又用东陵语轻唱了几遍,道,“没有啊,东陵语里也是这么唱的。不过确实有些奇怪,你不说,我之前还没发现呢!” “自小就熟悉的事物,往往不会特别去在意。”元知若道,“姑娘没注意,也是常理。” “是啊……”齐弗莲感慨道,“我们那儿的人都会唱这首童谣,竟无一人发现其中不合理之处。我小时候,母亲还常用这首歌哄我睡觉呢。” 元知若轻轻一笑,道:“幼时,我母妃也经常哼唱一首童谣。后来长大了,便再也没听过。即便是有了琼华,母妃也再没唱过。” “哦?”齐弗莲道,“那殿下可还记得调子?不若也唱来听听!”
第125章 夜雨(二) 元知若摇摇头:“我从不唱歌的,何况经年日久,都混忘了。” 齐弗莲登时不满道:“这话不真!殿下不过是不想唱罢了。可我方才都唱了,殿下若不唱,岂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闻言,元知若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我便试试。” 说着,他便轻声哼起了一段旋律。声音轻柔悠扬,曲调缠绵婉转,不似京城曲调的庞大繁复,反倒别有一番清新脱俗的意味。 他哼着哼着,天上又降下一道闪电。雷声轰鸣,却并未将他打断。 听着他轻柔醇厚的歌声,齐弗莲奇迹般得并不像方才那般害怕了,虽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但心中却安稳了许多。 雷声过去不久,元知若的哼唱也停止了。齐弗莲对他笑了笑,道:“殿下唱得也好听。还说从不唱歌,想来就是骗人的。” 元知若淡淡笑了下,道:“怎会是骗人的呢?我自小长在宫廷,读诗书,奏琴乐,论剑道,却从未有过歌唱的机会。” “江国的皇宫这么无聊吗?”齐弗莲惊讶道,“在我们东陵可不是这样!东陵的皇族跟平民走得很近,君王和王子们经常去山间田野,同农人们一起耕作游玩。 有时候天色晚了,他们还会以天为被,地为床,一同在草地上过夜。 晚上山里的星星很亮,他们就会一起对着星空祷告,唱起古谣。有时一唱就是一夜,从第一颗星星升起,唱到最后一颗星星落下。” “是吗?”元知若喃喃道。阴云遮蔽了天幕,而他的眼中却闪烁起点点星子。 “是的。”齐弗莲接着道,“我小的时候,也常跟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同去山间。” “哥哥?”元知若有些惊讶,“姑娘不是梁国公独女吗?怎会有哥哥?” 闻言,齐弗莲轻轻痉挛了一下。 元知若注意到她手下的颤抖,还以为她冷,便将外衫脱了下来,递给她道:“夜里风凉,此处并无旁人,姑娘先披上吧。” 齐弗莲接过他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又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原是有个哥哥的。”她喃喃道,“只不过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元知若点了点头,望着亭外黑黢黢的天幕,忽然心中一动,迟疑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害怕打雷?” 谁知,听到这句话,齐弗莲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元知若一怔,刚想出言安抚,天光却忽又大亮了起来。接着一道震天动地的雷声劈过,齐弗莲短促地叫了一声,竟张口在他左臂上咬了下去。 这一咬力道颇重,他死死忍住才没有出声。等到雷声过去,齐弗莲抬起头来,元知若惊异地在她脸上看到两道未干的泪痕。 “你……”他心中一惊。 齐弗莲缓缓开口道:“那年我六岁,哥哥十岁,我们同父母一起去了山林。也是个夏日,白天天气还很好,到了晚间却忽然下起了暴雨。 电闪雷鸣,就像今日一样。我有些害怕,便躲在母亲怀里。 哥哥却不怕,他什么都不怕,又调皮,非说那雨下得畅快,要去淋雨降降暑热。 父亲一个没看住,他便跑了出去,在雨中四处狂奔。山间林密,一道闪电打下来,正打在他头顶的那颗树上。那棵树瞬间就断了,哥哥就在树下,被那棵树……” 她忽然哽咽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抵在喉头,咽不下又吐不出。 一道银光闪过,“啪啦啦”一声巨响,比以往每一声都要壮烈。齐弗莲完全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全身上下的骨骼都似要散开来一般。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闭过气去时,肩上忽然暖了一下。她一怔,就感到一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她将额头抵在元知若的左臂上,闷声痛哭了起来。 荷塘畔,沈青阮那张如佛俊美,又如冰冷峻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 她回想起幼时在东陵初见的时光,那也是一个千觞节,他与寒氏月并肩走在春城的漫天芳菲里,十岁出头的年纪,不似凡尘的容颜,惊艳了四野盛放的繁花。 然后他停在了自己面前,对自己微微笑了下。寒氏月拍了拍他的肩,对自己道:“这是阿阮,舅舅的长子,刚从虞州来。” 之后,他们一起去街市上喝酒。那时他的东陵语说得还不是很好,时常同寒氏月用江国语交谈。但人一多起来,他还是谨慎地用东陵语与众人攀谈。 大家相谈甚欢,时不时便笑得前仰后合。可他们说的话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心里记住的,只有他彼时还不算流利的,独特的发音和语调。 而后天色晚了,别的小女孩都回家去了,可她却死赖着不肯走。 静夜里的街巷反而更加拥挤,时常可见勾肩搭背的男女。 人人都醉得不轻,走路跌跌撞撞的。他们同行十几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慢慢地,她就有些跟不上众人的步伐。 忽然天空中亮了一下,她抬头一看,竟是漫天的烟花。人群躁动起来,大家都欢呼雀跃着。 她人小腿短,很快便被人群冲散了,还被撞了好几下,差点跌在地上。没人管她,任她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看她一眼。 就在这时,她的肩上忽然暖了一下。她愣怔地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张俊美无筹的脸。巨大的红色烟花在他身后绽放,他就如神邸一般,庄严而温暖。 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欢呼声都淡去了,只听他的声音道:“跟紧了,我带你出去。”说完,他便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她快步跟着他,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才挤出了汹涌的人群,来到微风沁凉的河边。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对自己淡淡一笑,道:“人太多,与他们走散了。咱们也不急,便在此处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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