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手脚慌乱地将身上的丹药全都倒出来,精致的瓶子散落一地,清风憋着哭声将丹药喂给扶笙,扶笙吐了出来,莲叶上的水珠也从嘴角滚了出来—— 清风像是个孩子一样刨开那些无用的东西,跪在萧扶笙身前,失魂地喃喃道:“公子怎么会回来,公子怎么会回来,公子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孟囡卿不相信,一把推开放弃了用药的清风,将一枚药丸放进了扶笙唇里,仰头喝下莲叶上的甘露,覆上扶笙的唇将水渡了进去,可还是往外流,孟囡卿什么都不顾,将舌尖伸进扶笙嘴里,一遍一遍地深深推进。 扶笙感觉到了嘴里的柔软,下意识就往进吮吸,混着药香和甘露的甘泽,两道软舌交缠在了一起,孟囡卿感觉到了扶笙的应和,离开了他的唇,惊喜地问道:“扶笙,你怎么样了?” “阿卿,真好。” 听见了扶笙气若游丝的回答,孟囡卿欣狂地朝着跪在那里的清风道:“清风,快来给扶笙包扎伤口,扶笙醒了,扶笙要好了——” 话没说完,扶笙咳出了一口血,眼神有几分散漫。 “扶笙——” 清风怔怔地坐在那里,凄厉道:“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公子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孟囡卿心底一坠,她知道清风有多么希望他能一直陪在扶笙身边,可是今天清风见到扶笙归来为何这副表情,还有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扶笙不能回朝天崖?回到这里,他明明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孟囡卿不信,扶起扶笙掩住哭腔,道:“扶笙,扶笙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扶笙虚弱地睁开眼,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囡卿,微微点了点头。 孟囡卿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清风死死盯着萧扶笙,颤声确认道:“公子你真的能看见了?” 萧扶笙没有答,只是含着笑认真地看着囡卿,仿佛要把她的容颜悉数印在自己眼中。 “公子——”跪在萧扶笙跟前的清风忽然就一头磕在了地上。 一种寒意,顺着头顶,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孟囡卿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用手臂牢牢抱住扶笙,颤抖着声音问道:“清风,扶笙到底怎么了?” 清风恍如魔怔。 就像是人离开前的回光返照,扶笙忽然有了几分精力,对囡卿摇了摇头,不知示意囡卿不要说话还是安抚囡卿他无事,然后眼神看向了清风,虚弱令道:“去取……绛紫锦被、雨寒雪莲、狗头草、晴雪豉。” 孟囡卿忽然知道了萧扶笙想干什么,他都成了这副样子可还是记挂着答应自己的事,孟囡卿终于忍不住了失声哭道:“扶笙,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箭?” “扶笙,对不起,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回到这里,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受伤,扶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清风忽然站起来,指着孟囡卿大吼道:“原来是你!原来公子是为了你才回来的,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公子回来就会死!是你,是你要害死公子——” “清风,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说扶笙回来就会死?” 清风也什么都不顾了,哭着道:“公子扶笙,世人传颂的公子扶笙,只有在这座雪峰上才能看见东西,可一旦离开,他就不能再回来。因为复见光明之时,便是他身亡之日……” “如果不是你,公子不会回来,如果没有你,公子不会死,比起不能相伴公子左右,清风宁愿公子一辈子做那个瞽目王子……” 清风一遍一遍地指责怒骂,孟囡卿早已从开始的震惊到最后的泣不成声。 扶笙已经没有气力阻止清风说这些话,只微微抬起一指,替囡卿拭了拭泪痕,轻轻道:“晴雪峰。” 孟囡卿不知道扶笙为什么要上晴雪峰,清风却知道,公子这是要去晴雪峰,给这个恶毒的女子配药,因为配药需要雪峰上的雪水。清风知道自家公子大限将至,他也没工夫再指责囡卿,反而起来擦干眼泪道:“公子您等我,您一定要等我。”他要替公子昨晚最后的一件事。 清风火速将磨好的药材找来,三人一起上了晴雪峰,清风配好药,萧瑢将自己的血滴入了药中,最后才将成品交给了孟囡卿。 清风恨恨地看着孟囡卿,抹着眼泪走开。 偌大的晴雪峰,就剩下了萧扶笙和孟囡卿两个人。 “扶笙,既然你不再回这里,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孟囡卿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她将扶笙抱在怀里。 落雪纷纷,她以为这条路于他来说是归途,谁知道竟然成了他不可力擘的殊途。 而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人竟然就是她。 孟囡卿回想着她回长安经历的这些事情,回忆着和扶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少华崖底,他为自己以身挡箭; 昆流溪下,为了不让她受寒潭侵蚀,他不顾身段将她托在肩上; 女子的身体,就该被惜她怜她护她之人守着,不能随便伤着,不要忍着疼不说…… 为了满足她配画纱解药的要求,他竟然选择归来,明知道这样他会死; 为了不让那支箭射.入她的胸口,他宁愿以命相护,明知道这样他会伤。 从一开始,她待扶笙如知己,可扶笙为她做的这些事,不论哪一件都超越了知己之交的范畴,只要一想到扶笙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孟囡卿就忍不住想哭,为什么,她才发现,为什么,她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回应。 “阿卿,不要哭,我会……心疼。”扶笙无力地抬了抬手,孟囡卿赶紧将他的手掌覆在了自己脸上。 “为阿卿受伤……我,很开心。” 当再次听到萧扶笙这么直白地表达出他的感情,孟囡卿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她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能有这么多泪水。孟囡卿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年这月这日,她为这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流了多少眼泪。 萧扶笙静静地躺在囡卿怀中,明知道是徒劳,他还是用手臂紧了紧眼前之人。 他的衣服是特有的荼白,像极了千年沉雪,囡卿的泪落在那袖口滚边,倏地就被吸了进去,萧瑢动了动手指,将那方湿濡攥在了手心。 “世人眼中,我出身皇族,身份高贵,但我始终没法左右我的命运,我始终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为了天下,为了皇位,为了——可没有一样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阿卿,不要自责……” 他好累,好想睡。 孟囡卿失声控制着力道将头埋进扶笙怀里,泣不成声道:“扶笙,你不要睡,我陪你去找那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那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小妹妹……” “扶笙你起来,我帮你,我用所有势力帮你……帮你找她,帮你娶她。你说过你要娶那个小妹妹,你说,你说你会疼她,怜她,护她,你会把她放在心尖上,扶笙,你说你会……爱她。扶笙你忘了么?” 萧扶笙无力地紧了紧怀里的人,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唇微动:“没有,我没有忘。只是——” 扶笙缓了口气,伸出一指,骨节分明,温柔地,怜惜地,不舍地拂过囡卿的眉、眼、鼻、唇,不想放过每一寸肌肤,继续道:“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如果我遇见了他的小妹妹,我会替他照顾她,但是,我不会娶她。因为我也找到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 扶笙将孟囡卿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心口上,一字一珠道:“在这里,阿卿才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 “不要再说了,扶笙,你不要再说话……”孟囡卿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心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眼泪又止不住淌了下来。 “我就知道,那日我见到了最美的胭脂花。”扶笙一停,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那日我是真的看不见。”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扶笙你不要说太多话……” 萧扶笙苦涩地勾了勾唇,其实他还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想说,阿卿,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阿卿,我的这双眼睛虽然没有看过太多的繁华纷荣,但一定都不敌你笑颜如花。 阿卿,你说从前的你是一个人采花,一个人种花,一个人走天下;我多想陪你,陪你采花,陪你种花,陪你走天下。 嫁衣红霞,不要倾城佳话,只有我为你种下满山胭脂花。 阿卿,我竟然想和你白首共老,你说,可不可笑? 我会娶你,我会疼你,怜你,护你,我会把你放在心尖上…… 可是,现在他不能说这些了,他要死了。 他这一生,没有一样能为了他自己。 意识渐渐散去,萧扶笙拼命地想要拉住身边的人,可是都是徒劳。生死相离,人力何为? “阿卿,世间繁芜,终归于淡然。能这样静静地躺在你的怀里,我,很开心,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泣不成声的孟囡卿俯下身,将唇印在了扶笙嘴角。 凉凉的吻,如片雪相融。 她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口中,咸咸的,苦苦的,可扶笙却很满足,孟囡卿低低地趴在扶笙身上,扶笙一笑,余尽身气,道出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瞽目王子,长眠雪峰。 这里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雪越下越大,就像是在怒嚎撕裂,这座沉睡千年绵延万里的晴雪峰,仿佛也恨不得用这纷雪来哀悼清华绝伦的逝者,仿佛要用积雪绵盖起这几万里的盛世山河来与他同葬。 孟囡卿抱着扶笙,雪花铺天盖地漫了下来,他们就这样,别样白头。
第七十六回 落雪归尘犹如梦
浩雪云空,烟笼山河。 整整一天的大雪将萧扶笙的尸身掩埋在了千年雪峰上。 孟囡卿想起了第一次在千寻楼里见到扶笙的场景,木格长廊下的那场落梅中,刀剑横起,落梅一地,辨不出何迹是血何处落梅,而扶笙的那一袭荼白衣衫就在那场杀戮外,干净无尘。萧肃的身影,散透着令人心疼的倔强,让人心颤的苍凉。 原来,那是他这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孤独。 少华山坠崖后,当那朵剑花刺向她时,她断定了他不会杀她,一句对不起就那样戳进了她柔软的心室,那是她来到长安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女子的身体,就该被惜她怜她护她之人守着,不能随便伤着,不要忍着疼不说……他怎么就能对她这么温柔呢?他们是朋友,是知己至交,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无关风花雪月,只为一颗真心。 孟囡卿至始至终都没有想过那样一个清华绝伦的人会为了自己葬身在这千年雪峰上,而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亦是:对不起。 云山千叠,半世哀伤。孟囡卿站在朝天崖上看着雪峰,这场归途,竟然成了萧瑢未曾说出口的永世别离。孟囡卿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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