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听着外间有脚步声,莒绣高声问:“可是冬儿?” 外边洪婆子应道:“回姑娘话,是奴婢,洪婆子。美绣姑娘让我搬了这个进屋。” 莒绣放下活计,起身掀帘出来,见屋中摆着个灰扑扑的旧衣箱,便问:“是从她那屋里搬出来的吗?” 看着可不像。 洪婆子忙道:“是老太太那边让人送来给两位姑娘穿戴的,美绣姑娘说她用不上,让全抬这边来。” 莒绣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洪婆子退下。 莒绣找快旧布巾,擦了擦箱盖上的灰,掀开来,先被呛了一口,两个喷嚏过后才看清了里头。箱子里是几团半旧衣裳,也不知是谁穿过的,因收得久,又没打理,看着很不成样子。 这正是老太太的性子,怪道美绣不肯要。这长者赐,不仅得心领,还得穿出去让她老人家看到。美绣那样爱精致,是断不肯穿这些的。 莒绣把衣服一件一件拣出来,还能穿的放一边,被虫蛀坏了还能改一改的放一边,坏得太厉害的,裁下完好的布料,单留出来。 天还冷着,快步回来的冬儿,这脸红扑扑的,进门就道:“姑娘,对不住,家里出了点事,耽搁了。” 莒绣点点那些裁出来的料子,和气道:“不碍事,这是老太太那边送来的。你给看看,若有派得上用场的,就送回去。” 因不清楚冬儿家境,她又道:“不拘给谁,用得上就成。” 冬儿上前收拾了,垂头道:“用得上的,谢谢姑娘。” 莒绣把不用改的那些往她那边推了推,又道:“一会你不用跟去学里,辛苦帮我把这些洗晒一下。” “是。” 冬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莒绣疑惑看过去,她又避开了。 隔天又是半日的绘画课。 韦先生还是那件旧夹衣,莒绣越发觉得枕下那些银票不该拿,难免走神思索该如何归还。 这日仍是学构图,先温习了三远,再是宾主。 先生带来三样物品,摆在案上,让她们画三幅,每幅一主两宾,能一眼相出为要,不究细节。 这个也难。 好在先生带了几幅样图,一一讲解。 莒绣似懂非懂,抓着那一点儿清明赶紧开画。 头一幅:让耳瓶靠前居中,笔筒和茶盅并列它后排。 她停了笔,将画纸竖起来,左右再看,如此,第一眼总落在耳瓶上。 她放好这一幅,再思索,画下一幅:这一次,笔筒在右,耳瓶茶盅在左。 最后一幅:简单画一案面,笔筒耳瓶在前,各居左右,茶盅在后中。因乍一看不分明,便又用细笔,加了几缕淡雾。这茶一“热”,又招人眼了。 莒绣松了口气,察觉有人注视,看过去,朝美绣摇了摇头。 美绣放弃抄她,胡乱画了几笔,也停了。 莒绣见她作罢,收回视线,掏出“印”来盖章,因美绣这一出,她忘了平常的谨慎,待盖完落款,一抬眼才发现先生就站在她斜前方,正看着她的手中之物。 莒绣窘迫,顾不上余泥沾到衣裳,把印章胡乱掩到袖中。 好在韦先生是个有胸怀的,并未点破她穷境,只是继续朝前走两步,拿起她完工的画端详。 莒绣不敢抬头,总觉人家是在看那印记,脸上热辣辣的。 韦先生放下第一幅,又拿起了第二幅,再是第三幅,全数看过,并无他话,只道:“可还有别的画法?” 莒绣垂着头,轻摇了。 此刻心慌意乱,便是有主意,也闲逛乱跑,找不着了。 韦先生绕到最后,拐去了美绣那边。 莒绣仍不敢抬头,只拿了细笔,将方才那三幅细节补完。 眼虽不看,耳却支棱着认真听。 “三幅有何区别?” 美绣明显是愣了一瞬,才辩解道:“每幅排列不同,主位不同。” “那一幅足矣!” “是先生您说要画三幅……” “我说三幅构图不可雷同,你可听见了?” 美绣强辩道:“也不算雷同,三样东西……” “出去!”韦先生厉声喝道。 莒绣猛抬头,其他姑娘也转头看向了此处。 美绣羞得眼泪打转,捂着脸跑了出去。 韦先生脸色铁青,谁也不敢开口求情,只间或偷偷瞧一眼莒绣——毕竟那是她妹妹。 莒绣此刻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嘴那一刻,就听韦先生又道:“我的课,不想来,可以不来。不学画,也不会饿死,没得在此浪费辰光。” 这话音不轻不重,语气不喜不怒,但几个姑娘都被镇住,不敢乱瞟不敢乱想。 韦先生继续看画,在方书音画上点了几处,说了几句,再是前边的董云瑚和范雅庭,最后是韦曼璇。 先生给个人讲解,除方才在美绣顶撞时,寻常声都不大,也和气,也算顾全了姑娘家脸面。 他走到堂上,转身对堂下学生道:“都尚可,回去重画一幅,不拘物品,数量可多可少,只必得有主有宾。” 下了学,莒绣不愿人情欠太多,没等方书音起身,先一步离开。她匆匆赶回去,进了院子,正巧洪婆子在院中剪枝叶还没走。 莒绣站定多看了几眼,回屋趁热画了方才那一幕。 院子四方,房屋围绕,院中树木,但小小的人,一动作,便成了主。 冬儿回来,主仆两人一块用了饭,莒绣担忧,站在台矶朝对门看去。 冬儿收拾了回来,见状便道:“春儿说美绣小姐有些不舒服,没用午饭,歇下了。” 此刻过去,美绣面上过不去,只怕更恼。 莒绣收回目光,重看向小林,春风吹拂,树冠稍晃,莒绣睡不着,回屋又画了一幅。 也不知是为何,上韦先生的课,容易让人害“病”——下了学都时刻不忘,时时记起那些要点的“病症”。 学规矩,莒绣见了老嬷嬷,就忍不住去盯她头上的挑心。老嬷嬷身上首饰少说也有七八样,可她几次朝人身上看,却总是第一眼就留意到挑心。 这便是老嬷嬷的“主”点。 学针线,接着昨日的牡丹图绣,这花蕊便是主。 想到这,莒绣自嘲一笑,怕是魔怔了,先生明明说的是山水画要有主宾,可没说别的。 初九初十这两日接连有雨,莒绣撑着伞,没让冬儿相伴,留她在屋里烘衣服,自己挽着包袱去上学。 到了学里,果然几个先到的都在偏间换溅湿的衣裳。 佟清浅难得开口了一回,撅嘴抱怨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要上学呀?” 韦曼琳劝了句:“快别说了,可别让老太太听见了。她老人家重规矩,别说下雨,就是下雪,也不停学的。” 佟清浅一听这话,跟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几次张嘴都没挤出半个字。 韦曼琳又道:“好了,你娘不是说过几天就接你回去嘛,受苦受累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佟清浅痴痴地看着窗外那雨,竟黯然掉起泪来。 韦曼琳为难地看向范雅庭,范雅庭便帮着劝道:“佟姑娘,你家里接你回去,肯定是有了好消息。你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你。人在京中,总还有相聚的时候,快别伤感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佟清浅听完,从默默落泪转成了嚎啕大哭。 众人除了递帕子,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站外围的方书音换了鞋,插话道:“嫁了人,有的是哭的时候,省着点……” 站旁边的莒绣忙拉了她一把,抢话道:“佟姑娘这是想家人了吧,快别哭了,你家里也记挂着你,才赶着接你回去呢。先生就快到了,这春雨湿寒,咱们到那屋里暖暖身子吧。” 韦曼琳和韦曼璇一左一右挽了佟清浅,董家姐妹跟在后边,簇拥着她去了正屋学堂。 开口说快些过去的莒绣反落在了最后,方书音拉住她,贴着耳朵道:“她这是不死心,还想嫁老四呢。” 莒绣不赞同地摇头道:“她那样难过,咱们别撒盐了。” 方书音惋叹一声,道:“她也不差,何苦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莒绣不识情滋味,也不想懂,只能跟着摇头。 容不得她们多感慨,铁面无私韦先生准时出现,对美绣那空着的座没有丝毫动容,按部就班教学。 才轰走一个,其他姑娘哪敢造次,规规矩矩听课,交画,等着点评。 今日还是温习“布局”,先生拎起一幅习作当范例讲解。 “把主刻意放正中央,则略显呆板,通常不这样做,也不宜太偏。如这幅,位置处理便甚好。” 前头范姑娘挺直了腰板,显然这画是她的。 先生放下这幅,又取了一张亮给下边人看。 “像这样,主实宾虚,也可,只不可大幅照做。” 先生再取两张,两手分别亮起,道:“最佳是这两幅,主宾分明,处理得极好。” 范雅庭发问:“先生,这一幅甚好,可那一幅……画得杂乱,树不成树,柱不成柱,缘何它也是最佳?” 莒绣把头垂下去,范姑娘指的正是她那副院中小林图——连她自个都觉得这幅配不上最佳。 韦先生放下右手那幅没有争议的画,将左手这幅提得再高一些,让众人看得更分明。 “我说了,不要在意细节。既学的是布局,单考核这一处,此画动静得宜,主宾分明,疏密虚实自然和谐。就结构而言,绝对当得起最佳。” 韦先生放下画,又重拿了三幅名家之画讲布局。 万幸今日无习作,韦先生发完画作、奖品,潇洒离去。 得了奖励的莒绣和方书音两个留在最后。 方书音抛着手上的印石,反过身子问她:“韦鸿停是不是故意的?” 莒绣捧着印石没答,方书音嘿嘿偷乐,又道:“太好玩了,你说老太太是不是心疼得睡不着?” 那是你姑奶奶吖! 莒绣收了心事,看看门口的丫鬟,转回来朝她摇了摇头。 方书音趴到她这案上来,小声道:“怕什么!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老抠?韦鸿停可真是个妙人,你说他二十多岁,还不成亲,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行,我得去打听打听,要没什么毛病,我让我爹上门提亲去!”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莒绣匆匆把印石把袖袋里一塞,左手一伸,捂了她嘴,小声提醒道:“眼下他是我们先生呢!” 尊师重道,岂能拿先生顽笑? 方书音扒开她的手,笑道:“要真能成,我不上这学就是。唉,就是可惜了,他的画技,真心不错,人长得也不错,还没爹没娘没祖母,嫁过去立刻当家做主,也没人立规矩。嗐,不说不觉得,这一说呀,真真是了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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