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绣愣愣地看着他将缰绳拴在了老槐树一根伸展的大枝上,然后抬步往东南走。 她慢了两步,也跟了上去。 两人都用极低的声,开始说话。 “你办的大事,和老太太她们有关联吗?” “有一些是的。” “老太太有个匣子,里边装着神药。她身子不好了,用它便生龙活虎。” 他默了片刻,才道:“可是那个常把玩的四方小漆盒,这个查过,里边是个鼻烟壶,不算什么。” “鼻烟壶是什么药,吃了这样灵验?” “不是吃的丸药,精致小瓶盛着些名贵的药粉,嗅一嗅,可通鼻醒神,消疲去倦。有些人没毛病,因它贵重,也要搂一个装装样子。” 莒绣摇头,想到前边的他看不到,又出声道:“我听到过一回,木樨姐姐嚷着‘快去枕边拿那匣子,老太太要吃’。” 韦鸿停突然转身,莒绣急忙停步,抬眸去看他。 他笑道:“莒绣真聪明。” 莒绣羞红了脸,又不敢看他了,垂着头,喃喃道:“鹿鸣院的密道,你是不是知道?” 他又笑了一声,才答:“嗯。” 莒绣再问:“做出丑事的,是郡主和二少爷吗?” 他停了一会,才答:“有可能。我先前只惦记着差使,没心思管,也没往这上边想。你放心,韦鸿毅离了京,府里此刻有宗大的麻烦事,顾不上这些。你回城后,多和方书音待一块,她有功夫在身,我托了她照看你。我派了人去补办你们的路引,会尽快送你们回乡。” 莒绣盼着回家,可又难以割舍,这儿再不好,还有一个那样好的他啊。 他嘱咐她和方姑娘亲近,可黄衫姑姑提醒她不要和人交心。他教导过方姑娘,又有相托的情谊,应是信得过的吧。兴许黄衫姑姑是对方姑娘有了什么误会。 莒绣便没提这个。 他本想将先前的打算告诉她,但想到宅子如今还没完成入籍,以她的性子,是断不会接受的。如此,他打定主意,等这个事成了,再一一告知。 “你不要太接近她们以身犯险,那些事我有法子查的。这府里,乌烟瘴气,老太太有鬼,老太爷也有事。宫里怀疑老太爷早已过世,只是碍着蕙嫔,不好大张旗鼓查。早前派了太医来,只是……太医回报,却说老太爷确实有病,不过人是活的。我也去荣逸堂探过,那张脸没易容,有八分像,因瘦了许多,也说得过去。有脉,只是人躺着,没动没出声,我也不能完全断定。” 这是怀疑老太爷早已经死了吗? 不想不觉得,这样一想,又觉很有可能。 生病的老太爷可以不出来见人,为何身体康健的子孙一个也不许去见呢?曾经最得他宠的八少爷,如今安安静静,没人关注。 一切都不寻常。 五世侯爵,到老太爷这打止,因此隐瞒死讯的根源也有了。 他把要紧的事都告诉了自己,莒绣此刻顾不上再细想,忙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韦鸿停又笑,柔声道:“我信你,就同信我自己一样。”
第55章 莒绣抬手,轻搭在胸口,想让心平静下来。 而他接着道:“莒绣,遇到什么都不要怕。你只要记着,倘若有意外,还像方才那样做。即便……我赶不来,总有人接应的。饭堂前的守门人,记得吗?” 莒绣愣愣地点了头,她记得的,那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古板妇人。她生得结实,从不搭理人,总是坐在离大门有点远的廊角,敲敲打打修理木具或不厌其烦地弄竹编。 “祠堂门口也有一个。不单是姜乡,各处驿站,镇子,城门四角,城中要紧的地方,都有。所以,你只要记着:砸了蛇丸,他们会知道我的人有麻烦,就会有人赶来相助。你不要怕,不要难过,不要掉眼泪。” 莒绣眨眨眼,抿着嘴点头。 他看着她,好像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轻笑间,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说我应该解释,那好,我解释给你听。韦鸿代虽比我大上几岁,但他父亲是庶出,名份上差一些,也是个早逝的命,所以我才是长房嫡孙。我父母过了而立才生的我,十分宠溺,我那时……大概是最顽劣的那个。六岁那年,为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擅自离家。在外头混迹几年,等我回来,父母早已入棺。风雨夜赶路,连跟去的人,全部坠亡。祖母哀求我留下,我才拾起书本学做文章。又过几年,韦鸿代成了亲,娶的是员外之女,就是你见过的那位。韦鸿代胎里不足,成亲不足一年就去了。也不知何时起,族里四处传我……对寡嫂不敬,有些不宜之举。祖母这些年太过伤怀,身上不好,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连亲近的人家都开始起疑,问到她面前来。她见屡禁不止,就让我出去避一避,毕竟那位还怀着韦鸿代的遗腹子。莒绣,我那时同你一般大,但没你稳重机智,只一味冲动用蛮力,于是,越闹越糟,最后不得不躲出去。这一避,又等来了祖母死讯。这便是经过!出门这几年,我也细想过,我虽鲁莽,也不是无耻之辈,那些传言缘何而起?莒绣,你想知道这些龌龊的背后之事吗?” 莒绣本能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点头道:“必定不是你的错。我不喜欢那位,从第一次见就不喜欢。你想过,我也想过,先生,我还暗骂过她。我信你,自然就不信她那些鬼话。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需要多厉害,只要再柔弱些,自然就有魅力让人信她,偏帮她,害先生被人误会。先生,这样的人,很恶心!” 韦鸿停又笑,逗着她:“莒绣不仅聪明,还厉害着呢。你同我说说,你是怎么骂的?” 莒绣看看他,又赶快移开,小声道:“她若真有她嚷的那般贞洁,怎么屡屡被冒犯,还没寻短见?” 她说完这句,又忙解释道:“先生,我不是说吃了亏的女孩家该死,她们也是可怜人。我只是气不过,我气她胡编乱造,踩着先生的名声扬自己的贞德,呸!就她那样不要脸,连人都不算,实在是……太可恶了!” 韦鸿停还在笑。 莒绣太不自在,又舍不得告辞,便垂着头问他:“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听到树哥儿的爹发怒,听到是钰哥儿将树哥儿推进了池子里,树哥儿的娘却劝他爹不要去找,只让他算了,说是能跟个傻子计较什么!我见过他一回,他连饭也不会吃,我总觉哪儿不对。” 韦鸿停收了笑,摇头道:“那个,说傻也傻,说不傻也不傻。她拘着他,偷偷请了四五个先生躲着在家里教。呵呵,倘若出了门,就装成副痴傻的模样。至于书到底读得怎样,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装疯卖傻的孙禅一样,等着在某个时机一鸣惊人,好显姓扬名吗?” “只怕是如此。” 莒绣摇头道:“这样养孩子,她不怕养出个……疯癫的?” 只怕已经有些征兆,好好的孩子,又不是真傻,谁会无缘无故推人入水?据莒绣所知,树哥儿只是在荷塘边勾莲蓬而已,并未得罪钰哥儿,他却悄悄钻到别人身后,一把将人推了进去。 她想着这个,却不知有人摘了坡上野花,悄悄插在了她发顶。 她等了会,不见他答话,虽害羞,又怕他已经走远了,忍不住抬了头,见他离她仍是四步远,只是看着她不言不语。 “我不该这样妄自揣测,我……” 那孩子再如何,也是他侄儿。 “韦家的疯子多他一个也不多,你不必因他是孩童就同情。他是那人的命根子,他要是不乐意,随时可以喊停,只怕是骨子里的劣根性,乐在其中。祖母去世那年,他才四岁,也还没玩装傻这一套。夜里守灵,他故意将烧着的蜡烛伸进椿哥儿棉衣里。他将人点着,被烧的椿哥儿还没哭,他先嚎上了。” 只怕当初是不了了之,因此树哥儿的爹才暴怒,也因此树哥儿的娘才劝他算了。 莒绣摇头叹息,韦鸿停却又问一次:“莒绣,这后边的龌龊,你预备听吗?” 他的神情早已不同,莒绣知道事情重大,但只要是他愿意说的,她都愿意听,便郑重地再次点头。 韦鸿停没笑,眼神深邃,一字一句道:“好,入了夜,你等我信。你放心,我能找到你。” 莒绣点了头,狠下决心道:“你快去忙吧。那些东西,我都替你收着了,等你需要了,随时来取。这个破地方,太腌臜,不必留恋,还不如再置办份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倘若祖父心里有他,他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地。长不慈,就不值得敬——这是她的道理! 他笑道:“好。” 莒绣心里大安,又听他道:“你戴这一对,也好看。” 欸?怕太招眼,她今日什么都没戴呢。 他接着道:“你先回去吧,我稍等一等。不要怕,嗯。” 他这一个嗯字,拉得意味深长的。 莒绣鼓起勇气,抬头再看他一眼,真心笑了,再转身往老宅走去。她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他站在原地,也看着她,见她回头,又笑。 莒绣魂不守舍地回去了。 桑姑娘不见,美绣仍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这样,忙安慰道:“姐姐,快别担心了,方才有个好消息。嘘……才听见郡主又派了人来,说是老郡王病了,要找老太太拿支老参,带着去探望。桑姑娘悄悄跟进去打听了,我老实留在这,听见那人和二奶奶嘀咕什么闯了大祸,那位因为这事,被踹得命都快没了。” 莒绣回神,忙道:“那就好。” 话音才落,桑毓琇从里边急匆匆出来,朝两姐妹使了个眼色,一块儿往水车下走去。 桑毓琇面上松快,急急地道:“三太太让我收拾收拾,早些预备回京。八姑娘那事没成,只是人不知去了哪,说是被人接走了。她们也顾不上这些,这事……难杀这个尾,老郡王要是……或康复了,都要记恨的。另有一事,大少爷把他上峰给举告了,上峰没事,他被停职查办。二少爷欠了赌场八千两银子,跑了。眼下里边乱成了一锅粥。” 莒绣心想方才他是骑马来的,动静大,只怕早被人瞧见了,干脆坦荡道:“那就好,我才想着去东府求代大奶奶,正巧遇见了韦先生。只怕他来这,也是为这些事。” 美绣喜道:“原来真是他呀,那马生得可真俊!啊呀,这些破事,可别牵扯到他才好。” 桑毓琇许是想起了什么,脸上也落寞了。 莒绣忙哄道:“外边的事,有三老爷他们谋划,我们清静些,不给他们惹麻烦就是帮忙了。今日怕是走不成了,东西也没收拾,马车也没雇。” 桑毓琇摇头道:“你们是明日。” 那她就是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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