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不您还是去一趟太医院吧……” 白雨渐抬起头,眉骨苍白清俊,正往下滴着水。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离开时,顺便带走了那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太医院。 全子衿看到门口的白衣男子,很是惊讶,“师兄。” 他快步走上前,长长一揖。 “子衿不必虚礼。”白雨渐温声道,抬手将他扶起。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背在身后。 “礼不可废。”全子衿却笑道。 他与白雨渐师出同门,对这位师兄很是敬重。 全子衿将他迎进,看他一眼,忽然说,“师兄脸色看着不好,可是病了?” 白雨渐淡淡道,“小病而已。劳你开两帖风寒的药便好。” 全子衿有些不放心,白雨渐却不让他把脉,雪白的衣袖如同流云般垂下,盖住了手掌。 全子衿见他坚持,倒也不再劝。反正白雨渐的医术比他高明许多,想来也不用自己瞎操心。 趁着全子衿抓药的功夫,白雨渐坐下歇了口气,喉咙便是剧痛,不由得以手作拳,轻轻咳嗽起来。 听着那一阵沙哑的咳嗽声,全子衿不由得说道: “你瞧瞧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就不成了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原本听闻,你在南星洲要娶妻,师弟还想,师兄这老铁树也开花了不成。还说,要与阿嫣去喝你的喜酒,谁知竟然……” 他蓦地住了口,只怕说到白雨渐的痛处。 那池家小姐,他也是知道的。当初就听师父说,大师兄有个未婚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白雨渐没有说话。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医书,睫毛长长地耷拉着,显得神色有些倦怠。 他脊背挺直,脖颈修长,仪态优雅,比之世家子弟也分毫不差。 全子衿却觉得,他这个师兄真是紧绷得过分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这般。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白雨渐会到燕京来,以为他会一直隐居在南星洲,悬壶济世。 他们师父白仲祺,人称圣手神医,收了三个弟子,而白雨渐毫无疑问,是其中天赋最高的。 他还记得,当初,白雨渐被师父领进门来的时候,只有八岁左右,与他差不多大。 少年乌发白肤,桃花眼,如同冰雪塑成,怀里抱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那把伞上,有些斑驳血迹。 明明是后进门的,却要全子衿叫他一声师兄。 那时全子衿年纪小,是很不服气的。而且他一直觉得,白雨渐很奇怪。 因为他曾经亲眼看着,白雨渐自杀。 少年眼睛都不眨地咽下毒药的样子,把全子衿看傻了。 谁知过了片刻,他又忽然清醒过来。 他颤抖着手,亲自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全子衿,让他配解药。 毒药是他亲手调配,解药也是。这前前后后,不超过一刻钟。 如此起死回生之能,真是令人惊叹。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竟然在自己身上试验。 “师兄这是,在效仿神农尝百草吗?” 全子衿问师父。 师父却捋着胡子不说话。 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你师兄啊,被困住了。而那个困住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全子衿看着那个倒在地上,唇边染血的、像是冰雪一般的少年。 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怕这个师兄。 后来,师父让师兄在静室里待着,足足待了一整个月。 全子衿偷偷溜进去看,却看见那墙壁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个字—— 仁。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鸾飘凤泊、苍劲有力。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师父要带白雨渐回来,要他行医了。 “当初,阿嫣那么喜欢你,你也舍得离开。”全子衿有些酸溜溜地说。 白雨渐皱了下眉,“小师妹?” 全子衿端详着他。有些惊讶:“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无奈了,“看来师父说得果真不错,你很难感受到别人的感情。” “师兄啊师兄,你要师弟怎么说你,还真是……迟钝啊。” 他将包好的药放在白雨渐面前,耸了耸肩。 “抱歉。”白雨渐颔首。 全子衿笑了,“你这声抱歉,该同阿嫣说。那个时候,阿嫣欢喜你欢喜得不得了,你走那日,她可是哭成了个泪人呢。“ 说是这么说,全子衿也知道,彼时大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懂什么喜欢,不过是极肤浅的好感,觉得这个大师兄生得格外好看罢了。 说起旧事,难免有一些唏嘘,全子衿很快转了话题:“听闻,你去燕京捡回一个孩子。” 他试探地问,“好似,还与你未婚妻那件事有关……” “如今,如何了?” 如何了。 白雨渐深深闭目,烛火映得他俊容愈发苍白,睫毛浓黑,像是一笔写到极致的墨。 全子衿便明了,结局不好。 他宽慰道,“师兄倒也不必自责。种了善因,却未结善果。世上许多事,向来如此。” 白雨渐唇瓣抿紧,片刻,他睁开眼,“你与师妹近来如何?” 这冷冰冰的师兄,难得主动关心他人之事,全子衿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揣在袖中,笑呵呵地说起了他们小夫妻的事情。 自从师兄出师之后,他少了这个强有力的情敌,自然是抱得美人归,如今夫妻恩爱,还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 全子衿提起妻子时的神情,满是幸福。 白雨渐倾听时,显得尤其耐心,他似乎对这种和睦的家庭关系很是向往。 全子衿是了解他的,觉得他看似冷感,其实是一个温情之人。 “咳咳,师兄也不必过于羡慕。赶紧找个情投意合的,娶回家中,也享一享闺中之趣。这满燕京的大家闺秀,可都视师兄作梦里人,师兄当真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全子衿想起一事,“听闻安宁公主青睐师兄,可皇室的驸马不是那般好做的。倒不如娶个寻常女子,情投意合,” 男子却摇了摇头,桃花眼中有些寒凉,“不了。我前路未知,或许凶险万分。” 若有行差走错,满盘皆输。如此之身,怎敢累及她人。 “知道,师兄是身怀大抱负,为国为民之人。” 全子衿了然一笑。 二人又聊了些旧事,白雨渐方才告辞。 他轻咳着,孤身一人走进茫茫夜色,看得全子衿幽幽叹了口气。 …… 翰林院编撰才刚上任没几天,就病倒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白雨渐休养了好几天,都没起色。 圣上看重这位状元郎,竟是携了贵妃,亲自前往白府探望。 白雨渐虽在病中,却是恪守礼节。 他强撑着病体,从榻上下来,乌发披落满身,面容苍白却有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低头,冲走进来的男子缓缓屈膝下跪。 “微臣拜见皇上。” 白色寝衣穿在身上,勾勒出修长身形,衣领却是掩得严实,只露一截苍白的颈。 白雨渐垂眼,却见明黄龙袍身后,紧跟着一双绣花鞋,做工精致,鞋尖有一粒圆润的珍珠。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白卿这般多礼作甚?”姚玉书连忙前来搀扶,“你是病患,快快躺下休憩。” “君王尚且久站,臣子怎能躺卧?有失礼数。”白雨渐轻咳几声,皱着眉说。 姚玉书看着他清冷的眉眼,一顿,笑道,“那不如这般,你我都坐。” 白雨渐抬眼,却见皇帝身后那少女缓缓走来。 她莲步微移,风吹着幂篱的白纱轻飘,隐约可见玉容。 她摆动着脑袋,十分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却是袅袅婷婷,好似无数的春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连圣上还未坐下,她便先自坐下了。 随手拈起盘子里一枚酥点,在指尖把玩,好整以暇,她的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衬得指尖纤细白嫩,像是新剥的笋尖。 白雨渐垂眸,衣袖流云般垂下,冲她作揖: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她听见这声,却是抚了抚脸上轻纱,并不做回应,白雨渐感到她的眸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转了开去。 她隔着幂篱,静静地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便倾身下去,听她耳语。 莺声软语,耳鬓厮磨。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仍能够清楚感觉到,那种暧昧与亲密。 皇帝宠溺一笑,头颅微低,竟是张口叼住了那块酥点,毫不避讳四下众人的目光,甚至还轻轻说了一句: “甚是味美。” 然后,白雨渐听见少女一声轻笑。
第41章 041 她对微臣来说,是重要的人…… 那道笑声让白雨渐觉得有些熟悉,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这位贵妃魏氏,乃是魏家之人,听闻是魏桓自幼一起长大的族妹,与他并没有丝毫交集, 根本不可能相识。 不过, 他看见少女的一双手交叠在膝盖处, 姿势有些怪异,似乎是受了点伤, 白雨渐心底有些异样,不由得微微蹙眉。 姚玉书忽然出声:“爱卿拖着病体, 还站着坐什么?快快入座。” 皇帝眼眸温和, 像是一个关心臣子的明君,看着白雨渐,“爱卿近来感觉如何?” “多谢皇上挂心, 微臣已无大碍, 想必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白雨渐说着,又是轻轻咳嗽起来, 肩背微微颤动。 姚玉书一脸的若有所思: “朕听闻,爱卿这病症,不过是寻常风寒, 想来也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 也就好了,迟迟不愈,莫不是……害了相思病。” 他端着一盏茶,轻轻吹开浮沫,这才引出自己想说的话。 “这几日,安宁可是天天缠着朕, 问爱卿的近况。” “微臣多谢公主挂怀。”白雨渐颔首,不咸不淡地说。 姚玉书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他还以为白雨渐会对安宁有些不同。 细说起来,这个白雨渐,他还得称之一声表哥。 只是在他很小还不是太子的时候,雁南明氏便全族被屠,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还有后人存活在世一事,怕是没有几人知晓了。 姚玉书细细看着这位表哥,他见过那位千古明相,明徽的画像。 白雨渐与那人眉眼之间,倒是甚为相像,如出一辙的冷傲孤绝。 姚玉书转了转茶杯,笑得斯文,道:“爱卿且好生调理。身子养好了,今后才能好好辅佐于朕。只要爱卿忠于朕、忠于太行,将来不论是何赏赐,朕都不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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