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是江州下辖的一个小县,地方不大不小,人不多不少。 江州府地处南方,冬日不见雪,却是阴雨绵绵,冷的渗人透骨。 这一路上很是泥泞,马车走的便极慢也极辛苦。 眼见自家小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细罗心急如焚,想尽了办法也于事无补,也只得盼望着早早到了,才好调养。 好不容易是到了,细罗扶着舒嫽下了车,那日是难得的好天气,细碎阳光照下来,打在舒嫽脸上,白的几乎透明,没有半分血色可言。 舒嫽眯了眯眼,眼前天旋地转,终是倒了下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她都处在混沌的黑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耳边人来人往,偶尔意识会清醒一些,然而也不很舒适,大多时候,都是头痛欲裂。 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多久,她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第一个闻到的,便是苦涩的药味。 这股子药气她倒熟悉的很,昏迷的这几日,每日都被人灌下,味道苦得很,哪怕是三魂七魄俱不在体,喝了这药,也能硬生生拽回一半来。 舒嫽艰难的撑开眼皮,很不清明的视线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在眼前,她眨眨眼,才终于辨认出来,竟然是裴兰阶。 他不好好在京城呆着,做他风花雪月,诗文风流的裴大学士,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张了张嘴,艰涩又沙哑,此时细罗的惊叫响起“小姐醒了?快去叫大夫!” 于是她这话便没问出来。 等到一个眉毛胡子一般白的大夫进了替她把了脉,摇头晃脑的说了一大堆难懂的话之后,齐采月又将早就煎好的,黑乎乎的一碗药汁端了上来,舒嫽心有余悸,但不敢不喝,等一碗药下了肚,她只恨不得自己重新晕过去才好。 索性这之后屋子里总算清净下来,只剩下她与裴兰阶二人,她还没说话,裴彰便开了口,说出来的话还不怎么中听:“我不过晚来了几日,你怎么就成这幅模样了?” 舒嫽摇摇头,又冲他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难道想便成这样么? 裴彰将她扶了起来,捞了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又去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嘴边,舒嫽喝了两口,终于缓和了一些,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裴彰一挑眉,似乎很是得意:“我去向皇上求了外放当官,现在是江州知州。” 言下之意,就是她顶头上的那个官儿。 他自金榜高中之后便一直泡在翰林院,大罗神仙也难请动,此番外放做江州知州,不仅好似因为朝中风云变幻,暗流涌动,更是为了眼前人。 从前她做丞相时,自己没法护着她,如今这小小一方天地,裴兰阶想,自己还是能保她无虞的。 他不会不管她的。 舒嫽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只是人在病中,这眼神实在看不出什么煞气。 裴彰觉得好笑,但看到她脸色,复又忧心忡忡起来。 她从小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模样,长大了也没好到哪去,虽然一直没什么大病,然而风寒之类的小病总是少不了,此次病来如山倒,架势实在有些吓人。 便问道:“我今日才到的,一见你就吓了一跳,你这病实在太骇人,方才那个老郎中光知道掉书袋,也没说出什么来,怎么也不找个好点的大夫来?” 细罗此时正好从外面进来,不由得埋怨道:“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好大夫。” 舒嫽不满的瞪她:“怎么说话的?” 这好歹也是她治下的一亩三分地,旁人瞧不上就罢了,总不能自己都嫌弃。 她的眼神望向窗外,县令住的院子当然不比相府精巧,但也干净,两棵芭蕉在窗下,雨水从檐下倾泻,落在碧绿浑圆的叶子上,便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歇了一下,似乎好了一点,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对裴兰阶道:“你在这儿也是好事,我要做什么也方便些,等我能起的身了,劳烦你从府库里拨点银两给我,我将这青阳县改头换面一番,这也算是为你添了政绩,如何?” 裴彰好气又好笑“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做丞相时殚精竭虑也就罢了,这巴掌大的一块地,还能让你治出金子不成?” 舒嫽装模作样叹一口气,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本县令穷且益坚,青云之志不坠,像你这等目光短浅的燕雀是不会懂得。” 裴兰阶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并不重,口中笑道:“好好好,你县令大人目光远大,我是井底之蛙。总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第42章 舒嫽这病便似这缠绵的雨,虽不大要紧,但也总是好不利落。 裴兰阶虽然一向在仕途上不用心,但此番顶了个知州的名头,还是要有个样子。 江州府的那些人对他这位可不似对舒嫽一般,裴彰是翰林院出来的人,皇上的宠臣,御史大夫的儿子,也没听说做过什么惹皇上不高兴的事,到江州来明摆着就是历练一番攒些资历,等到回去必然是青云直上,实权在手。 这样的人物,哪怕不能沾亲带故,好生侍候着,顺着他心意做总是没错的。 尽管如此,裴彰也不好总是耽搁在这里,是以他只待了三天,便回了江州府。 所谓病去如抽丝,舒嫽休养几日之后,终于勉强下了床。 她去了县衙一遭,将公务和手下诸人都熟悉了个大概,便穿着她品蓝的官服,重新戴上乌纱帽,安安心心当起了这青阳县的县太爷。 青阳县不过百户人家,大多数人家都是平民百姓,几亩薄田,几口人丁,日子和早晨的稀粥一样平淡。 不像在京城,随便上街走走,不留神一脚踩下去就可能踩到谁家的公子。 也因为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闹上公堂,左不过东家偷了西家一只鸡,西家顺走了东家一头驴,张三打了李四一巴掌,李四带人将张三套进麻袋揍了一顿。 舒嫽坐在公堂上,以手支颐看的津津有味。 等下面吵得差不多了,她拿起《大燕律例》翻上一翻,按律令酌情处理,可谓是快刀斩乱麻。 县衙里的县丞主簿没人敢这位开罪从当朝一品贬下来,随随便便就能请动新任知州裴大人的女县太爷,舒嫽这日子过得很是轻省。 没过几天,裴彰果真让人从府库中播了银两下来,不仅如此,还让人送来不少东西,满满一辆马车,吃的用的,最后,还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那是特地为她请的大夫,按裴兰阶的意思,今后就常驻府上了。 舒嫽深感造孽,自己一介芝麻大的官,竟还配了个府医,若让皇上知道了,估摸着会再一道圣旨砸下来让自己挽袖子下地插秧。 插秧倒没什么,只是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怕糟蹋了庄稼。 她想了想,从播下来的银两中拿出一些,为这大夫建了一间药庐,让他为当地百姓瞧病,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朝堂之中波谲云诡,此时必然暗流涌动,她倒是天高皇帝远,过得很逍遥。 天晴了几日复又下起雨,如此几番变换,新年便来了。 除夕前一天是个晴天,到了晚上却也冷得很,屋子里,泥炉上煨了新酒,舒嫽拖了个椅子坐在旁边,弯下腰去就着那暖意,所幸这屋里炭火烧的够旺,不然她如今这身子骨怕是还扛不住。 有人从外面进来,舒嫽只道是细罗,偏头去看时,却见裴彰站在那里,玉冠束发,冠下的脸眉目疏朗,身上披一件崭新的银白狐裘,将人从头到尾罩住,同色丝绦在颈下打了个结,不显臃肿,反而衬得人清贵不可言。 裴兰阶似乎很是得意,两手一伸,还冲她挑眉“如何?” 舒嫽觉得他这样子十分欠揍,就像当年高中状元的他在马上冲名列第十的自己回头一笑一样欠揍。 刚想赏她个白眼,便感到后背一沉,原来裴兰阶将狐裘解下,披在了她身上“送你的。” 拿人手短,舒嫽把白眼默默收了回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调侃道:“到哪里都挡不住你附庸风雅。” 裴兰阶不屑撇嘴“本公子是真风雅。” 舒嫽问他“你怎么也不回京去和裴大人裴夫人过年?” 裴兰阶也学她一般坐着,犹自拿着腔调:“不是我不想回去,实在是路途遥远又公务缠身,况且我爹若是没有我在他眼前惹他烦心,说不定还能多吃几杯酒。” 舒嫽知道如今朝政变幻莫测,裴彰一向不喜欢搅进这些事情当中,这次出来,也是为了避风头。 她没有多想,只提醒道:“话是如此说,你也该去封家书问候一二。” 裴彰答道:“这是自然,我早就派人快马送进京城了。” 舒嫽便不说话了,目光落在眼前的火炉上,便凝住不动了。 裴兰阶将手掌放到她头上,用力揉了揉:“绾绾,你心里有难事,可以同我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的确没什么好遮掩的,舒嫽叹了口气,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裴兰阶却突然开口“你在想崔绍?” “是。” 也不仅仅是。 离京这些时日,她疑心身边是否有皇上耳目,便做出一副不理旧事,好像真要遁世隐居的架势,可是一旦闲暇,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想。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纷乱如麻,需得一件件理清头绪,然而千回百转,那个人的影子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自问不是牵扯不清当断不断的人,只是仍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如此。 此时裴彰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绾绾,你心里,还是放着他么?” 如果留神看,可以看到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舒嫽低垂下眼帘,全做默认。 曾经亲密到耳鬓厮磨的人,即使后来发现他一直背着自己处心积虑,也不是说一笔勾销,就能真的全不作数。 覆水难收,有些东西,给了容易,收回来却难。 何况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舒嫽把头埋进臂弯里叹了口气“我实在不知,崔绍,他到底那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啊……” 那一瞬间,裴兰阶甚至生出一种极为不平的心绪来,这人若是他的,他该将她放在手心里拢着,哪里会舍得教她伤心如此,可偏偏,那轻而易举赢走他真心的人,却不知珍重。 他看着舒嫽的背影,所有的妒忌恼恨不平与满腔未出口的柔情,全数化成轻飘飘一句“我认得你,明明比他要早得多。” 舒嫽望炉火望的出神,一时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便侧过头去疑惑的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裴兰阶笑笑“没什么。” 眼见舒嫽脸上疑惑愈深,他咬紧牙关,半天半天才向她道:“绾绾,你不要喜欢他了。” 舒嫽似乎认真思虑了一下,突然笑了,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尽人事,听天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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