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有一个月。 她踏出那间从未踏出的屋子,遮住脸,用不大熟练的汉话,打听着将军的消息,终于从一个小兵处得到他的下落。 “姚副将没了……野狐岭一站,打得太惨烈了。只可惜姚副将年纪轻轻,尚未成家,连子嗣也未留下。” 陆家军厚恤家眷,只要她去军营,随意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拿到田地和银票。但她没有去,她的爱人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哪怕他保的国,并非她的国,她也要守住他的身后名。一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怎么能勾结蒙贼? 少女离开了,她不能在汉人的地盘谋生,便一路北上,想出关。她走得很艰难,饿晕在路上,被一家农户救下,女主人是个心善的大娘,长子死在一次战役里,唯一的儿子就不再被要求入伍,大娘恨蒙古人,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告诉她,“你怀了孩子,四个月了。你太瘦了,所以这个月份都看不出来。” 少女留下了,直到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她和将军的孩子。 将军教她汉字时,曾说过,晗,是天快要亮的意思,也是希望。她给孩子取名为晗,告别了大娘一家,回到了蒙古。孤身的妇人,带着孩子,只能做些粗活,替一户人家浆洗衣物。这家的少爷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无需入伍,整日出入赌场青楼,服用一种叫金毒的东西。 …… 姚晗至今还记得那一幕,瘦骨嶙峋的男人手中拿着金毒,刚买来还贞烈求死的汉人女奴,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赤身裸体,在一群马奴色眯眯的眼神里,伸手扒掉衣裳,雪白的、带着青紫伤痕的身体裸露在外,撕心裂肺地哀求着男人。 娘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多看,并告诫他,“那个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碰。你要是碰了,娘一定打死你!” 他吓得直点头,后来众人散去,那个汉人女奴赤身裸体昏倒在马圈边,娘亲将她背进屋子里照顾。 但那个汉人女奴并没有活很久。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疯的时候越来越多,她醒着的时候,会教他说汉话,说了几句,就会掉眼泪,哭着说,“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回家……” 疯的时候,又回咬牙切齿地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要杀光你们这些蒙古人!我要杀了你们!” 后来,女奴死了,曾经雪白的身躯已经瘦骨嶙峋,身上没有一点肉,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像一具活着的骷髅。她的尸首,也被丢弃了出去。 后来,娘也病了,临死前,她拉着他的手,要他跪在她的床前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说出自己身上流着蒙古人的血。他对着长生天发誓后,母亲的神情柔和下来,抱着他说,“你父亲是大将军,是大英雄。晗儿长大了,也要做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恩人麽?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要替娘报答他们一家。” 他哭着点头。奄奄一息的母亲就一遍遍地乞求长生天、乞求父亲,“让我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岁岁平安、年年平安。平平安安……” 娘死了,他听母亲的叮嘱,把银子藏在衣服夹层缝着的袋子里,吃很少的饭,尽可能帮大人的忙,马圈的男人会打他踹他发泄,但他们默许了他留下,过了那个难熬且漫长的冬天,他离开了那里,去找母亲口中的“和父亲一样也是大英雄的人”。 他找到了,很幸运,他长得像父亲,高大的男人抱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你很像你父亲小时候。” 后来,他带他回到京城,把他带到了婶娘身边。
第187章 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回去…… 姚晗一鼓作气说完,垂着脑袋,等着悬在头顶的“大石”落下。却感觉头顶落下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像婶娘平日里抚摸他那样温柔,但力道不重,姚晗愣了愣,抬起头,讷讷的。 陆则收回手,声音沉稳徐缓,“金毒的事,我知道了。仇恨敌对,都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事。休息吧……” 姚晗看陆则拉过被褥,给他盖上,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他以为这是很严重的事,娘耳提面命,一再叮嘱,不许他说出自己的身世。还有那个汉人女奴憎恶仇恨的眼神,他至今都会梦到。很怕有一天,婶娘也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说最讨厌蒙古杂种,说早知道不该养他……他一直很害怕这一天。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陆叔叔却告诉他,这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事。以前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陆则俯身将被褥掖好,收回手,站起身,声音徐缓平和,他问小孩儿,“怕不怕一个人睡?怕的话,让丫鬟进来陪你。我有些事要去办……” 一来“金毒”的事,要立马传信给父亲,求证真伪。姚晗毕竟是个小孩儿,对这东西的了解也只是只言片语。这东西既然被称为毒,那就应该有解药。这些都需要他安排人去做。二来便是回京,他要尽快赶回京城。这毒是从胡庸处得来,他与刘明安来往密切,而刘明安作为公主,能够很轻易地出入宫闱。 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能耽搁。 陆则没有和姚晗解释这些,战争也好、仇恨也好、权力争斗也好,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该也不用操心这些。 姚晗乖乖点点头,刚才哭得太惨了,说话带了鼻音,嗯了一声,显得很乖巧听话,他摇摇头,“不害怕。” 陆则淡淡地笑了下,摸摸他的额头,夸了他一句,“好孩子……” 他的手又大又暖和,姚晗忍不住想,娘总说父亲是大英雄、是大将军,是不是就和陆叔叔一样,长得很高,他要仰着脑袋才能看见他面上的表情,平时也很严厉,不大笑,但他摸他脑袋的时候,他又会觉得很安心。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么? 陆则很快收回手,准备转身出去,却见床上的小孩儿忽然叫住了他,他看向小孩儿,“怎么了?” 姚晗抿抿唇,鼓起勇气开口,“叔叔,你不讨厌我吗?我娘是蒙古人,我身上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夫子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能……可能你和婶娘把我养大了,然后有一天,我就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害你们,我就不是你们心里的好孩子了。” 陆则认真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那就到那个时候再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是我没教好你,后果我自会承担,你怕什么。大丈夫存于世,既敢为,便要敢当,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你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你母亲苦经磨难,却还坚持养活了你,你是他们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姚晗静静听着,眼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些,他握紧拳头,用力地点点头。 陆则没再说什么,拍拍小孩儿的脑袋,转身快步出去了。 …… 翌日一早,江晚芙早早就起来了,陆则夜里没有回来,因他派人来传过话,她便也没有生疑,以为他还在姚晗那里。让丫鬟去膳房拿了些甜口的糕点,主仆几人便出门了。 到了姚晗这里,红蕖刚给他喂了药,江晚芙进去,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温柔地问他,“想吃什么?生了病要补一补……这几日就不要看书了,课业耽搁几日没什么要紧的,等好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叫惠娘把他们带来的糕点拿出来。 江晚芙出了内室,把姚晗跟前伺候的红蕖叫过来说话,吩咐了几句,“这几日盯着紧些,别叫他看书。屋子里也不要一直闷着,还是要偶尔透透风,一股子药味怎么吃得下东西……炉子也不要烧得太旺,过犹不及……”说完,想了想,又从伺候姚晗的婆子里,挑了一个提拔了。 那婆子自是千恩万谢,连连保证,“奴婢一定会服侍好小郎君的。” 本来姚晗的身边,就数红蕖这个大丫鬟最体面,说话也最有用,如今再提拔了个婆子,多多少少是要分了她的权的,但她也不敢为自己叫屈。 江晚芙也没打算就把红蕖给撤了,这次虽出了纰漏,但自她把红蕖派来伺候姚晗,她一直做得不错,小孩子身边来来去去的换人,其实不大好。红蕖在忠心用心这上头,是足够的。江晚芙挥手叫那婆子退下去,“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红蕖默默地站起来,她心知夫人留她的原因,便也主动开口,“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同张妈妈共事的。” 她这是表态不会跟张妈妈争权夺势,江晚芙要的也就是她这一句,闻言轻轻点头,把茶杯放下了,态度也缓和下来,“你从前是伺候世子的,论细心忠心,没几个能越过你。当初把你指给晗哥儿,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红蕖听了这话,心中更觉羞愧,“奴婢辜负了夫人的厚望,您罚我吧……” 江晚芙摇摇头,“这事也不能怪你一人。你毕竟年轻,没有生养过孩子,经验上欠缺了几分,我本来想从身边拨一个有经验的妈妈过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你应该知道原因……晗哥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一直以你为首,我拨一个过来,谁来当这个头,就没准了。退而求其次,从老人里提拔一个,你也不难做,我也放心。” 红蕖听后,心中既感动又羞愧,跪下去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小主子,再出差池,不要您发话,奴婢自己把小郎君身边的位置让出来。” 江晚芙点到即止,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晚芙回去的时候,陆则已经在屋里了,常安在他身边,像是正在跟他禀报什么,江晚芙想了想,怕他们在谈正事,就想退出去,却看见陆则抬眼看见了她,示意常安下去了。江晚芙这才进了屋。 “灶房今天送来的栗子糕很好吃……”江晚芙拿了块,是有点像枣糕的做法,很蓬松暄软,洒了层白白的糖霜,雪似的,好看也很好吃。她喂到陆则嘴边,陆则低头咬了一口,抬手示意惠娘和丫鬟们退下去。 等人都下去了,他抬手把她搂到怀里,三两口把那块不大的栗子糕吃了,江晚芙低头寻帕子擦手的时候,就听陆则叫了她一声。 “阿芙。” “嗯?”江晚芙抽了帕子擦手上的糖霜,觉得还是有些黏黏的,想叫水洗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陆则把她的手握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他的气息炙热,带着糖霜和栗子的甜香。结实的胸膛也很温暖。江晚芙有的时候感觉,陆则待她过于温柔了,像得了个花瓶,爱不释手,怕碎了一样。 难得的亲近,她便也很配合他。 但陆则很快便停下了。他也有些失控,本来只是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她,很舍不得,想很简单地抱抱她。但娇妻在怀,温香暖玉,男人对喜爱的女子,是恨不得日日碰,食髓知味,哪有什么自制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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