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今日,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放任那封信寄往卫国公府。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江仁斌揉了揉眉心,小厮已经带着人进来了,“老爷,大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下去吧。”江仁斌朝那小厮吩咐后,看向江晚芙。却发现她并没有看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茶室正对大门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他少时画的,一汪池水,低洼泥泞浅滩中,是一群乌龟,池水身处有一尾锦鲤。周围点缀着乱石青松,右下落了个一行小字。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江仁斌神情微顿,开口打断了江晚芙的视线,“先坐吧……” 江晚芙回过头,没有看江仁斌,她慢慢坐下来,江仁斌好像还在慢慢地说着什么,她却根本听不进去,再怎么自欺欺人,她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待他们姐弟冷漠生疏,在杨氏开口之前、甚至见到黄妈妈之前,她心里最深处,自始至终对他存有一丝的期待。她失去了母亲,所以更渴望父爱,只是得不到,才会压抑着。但现在,江晚芙忽然觉得庆幸,她“感激”江仁斌的吝啬。这些年,倘若他施舍一丝的温情,她大概都会真心把他当做父亲。幸好他没有,否则,她怎么对得起冤死的母亲。 “你怎么会过来,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江仁斌把茶盏放到江晚芙面前,边与她说着话。 江晚芙抬起眼,看向江仁斌,平静地道,“我要把母亲的牌位和坟茔迁走。” 江仁斌猛地一愣,正要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一滞,过了一瞬,他才若无其事把手收回去,眼睛却一直看着江晚芙,沉吟着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你母亲的牌位,一直安放在宗祠中。至于坟茔,也一直有奴仆专门侍奉,并无怠慢。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江晚芙摇摇头,“不用了。我要把母亲的牌位和坟茔迁走。” “你……”从江晚芙的情绪和语气中,江仁斌已经确定,有人跟她说了什么。他立刻想到了杨氏,闭了闭眼,静默了会儿,脑子里快速划过多番说辞,才开口道,“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误解了父亲……” “误解?”江晚芙听着,忽地笑了一下,心里觉得很讽刺,反问自己的父亲,“父亲觉得我误解了你?那我是误解了你给杨氏下毒,还是误解了你害死我母亲?还是说,这些年来,你的冷漠绝情,你的薄待生疏,你的漠不关心,都只是我的误解?你卑劣下流,不顾我母亲有孕在身,与她的丫鬟苟合……你自私无耻,一心攀附权势,为了攀附上杨家,害死了我母亲,如今杨家落魄了,你抽身而出,又使出同样的手段。我的的确确是误解了你,我误以为你只是和别的男人一样,薄情寡性,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卑劣一万倍!” 江晚芙顿了顿,盯着江仁斌难看的脸色,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她只很冷静地,一字一句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你,我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女儿……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我和阿弟,同你再无瓜葛……母亲的牌位和坟茔,她留下的所有东西,我全都要带走。” 江仁斌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阿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对不起你母亲,但我没有杀她……” 他自嘲地笑了下,“我是给杨氏下了毒,但她与你母亲不一样。我娶杨氏,是因为她背后的杨家。对她,我的确心狠了些,但我有我的难处,江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我……我没有靠山,走到今天,靠的只有我自己,表面上看着花团锦簇,可我一旦跌下去,就是万劫不复,没有人能拉我一把。我必须足够小心,足够谨慎,才能在官场险恶中活下去。” “但你母亲不一样,我娶你母亲,只是因为她。她无父无母,阿芙,你大可以去问问,我可曾借过卫国公府的势?”江仁斌摇摇头,神情很诚恳,“我没有。从来没有。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曾对我说,老太太养她不易,如今远嫁,不能孝敬她老人家,已是愧疚,绝不愿麻烦她老人家,因此我哪怕再难,也没有想过让你母亲去求陆老太太。”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喝醉了酒,一时犯了错。你母亲不肯原谅,我那时也年轻气盛,最是自负,亦不肯低头,只觉得你母亲性子太倔强……直到你母亲生下庭哥儿,我知道她吃了苦头,私下前去求和,你母亲却对我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地咒骂我,甚至让我滚……我那时还不知道,只以为她还恨我碰了她的丫鬟。直到你出事的那次——” 江仁斌顿了顿,继续道,“你母亲生病,无力抚养你们姐弟,你祖母便把你们姐弟,接到了她身边抚养。你自出生后,便一直是你母亲亲自带的,对她亲近慕孺,你祖母怕你体弱,过了病气,不许你去见母亲。你甩开了丫鬟婆子,悄悄地去见了她。谁都没想到,你母亲她会忽然失去了理智,婆子听到你的哭声赶进去的时候,她掐着你的脖子,口中喃喃着要带你一起走。婆子上前,用力把她的手掰开,抱着你逃出去了。” 江仁斌说着,似乎是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握紧了拳头,“后来,你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那一整年,你总是病着。我也才知道你母亲的情况,已经这样厉害了,大夫说她是受了刺激,才会如此,必须静养。我本心中愧疚,更怕刺激了她,更不敢见她了……我派人去漳州府,想寻你母亲的亲戚,或许有长辈在身边,会好一些。岂料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的外祖父,你母亲的生父,便是得了同样的病,放火烧了全家,只有你母亲被乳母救出。乳母隐瞒了此事,带着你母亲去了卫国公府投亲,这件事,连你母亲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你母亲病情愈发厉害,终于还是过世了。你外祖父如此,你母亲亦是如此,我……我心中既担忧你们姐弟重蹈覆辙,又因你们母亲之事心中愧疚,没法坦然地对待你们,最后还是选择了逃避。我说得对,我不配做一个丈夫,也不配做一个父亲,我自私狭隘,你母亲的死,刺痛了我。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接触你们,不倾注感情在你们身上,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也不会太难过。” 江仁斌说罢,长叹一口气,抬眼看向江晚芙,轻声道,“阿芙,你还记得麽?你出嫁前来见我,我告诉你,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这话是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的。如果我早点知道你母亲的病,我绝不会碰那个丫鬟,哪怕碰了,也不会和你母亲赌气。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都是我活该。” 江晚芙怔住了,她看着江仁斌的脸,和他脸上不似作伪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信他,却觉得小腹一痛,有什么东西猛地朝下坠一样。 江仁斌说话的时候,便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脸色白得吓人,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 一开口,居高临下,视线没了茶桌的阻拦,便看见她脚边一片湿润,竟也一下子慌了神,“你……你要生了?” 江仁斌飞快饶过茶桌,俯身要去抱她,江晚芙推开他的手,用力大声喊惠娘的名字。她疼得厉害,眼前的画面几乎都模糊了,心里害怕极了,恍惚之间,被人抱了起来,她看见惠娘推门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白平和护卫,悬着的心才终于松了下来,她握住惠娘的手,喘了喘气,低声道,“我……我怕是要生了……去找白嬷嬷,去找大夫。” 惠娘吓得方寸大乱,手都在抖,哆嗦着声音应下来,“是……是。” 白平拿过惠娘手中的披风,盖在江晚芙的身上,低声道了句“夫人,得罪了”,见江晚芙点了点头,才伸手从江仁斌手中抱过她。 江仁斌只觉得臂弯一轻,就见白平和惠娘一行人,已经带着江晚芙快步回棣棠院了,他回过神来,也快步走了出去,管事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他,哆哆嗦嗦叫了声,“老、老爷……夫人她……过世了。” 江仁斌的步子猛地顿住,面上表情僵硬,连一向是他心腹的管事,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知道了。去请城中最好的稳婆和大夫,直接请去棣棠院。” 管事应下,下意识地想问夫人的后事如何处理,没张口,猛地反应过来,稳婆和大夫……大小姐要生了? 他紧张地再不敢多问了,看见老爷已经快步出了庭院,也赶忙朝外跑了。
第195章 二更 等江晚芙他们回到棣棠院,白嬷嬷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两个稳婆严阵以待,热水棉布都尽数送过来了,白嬷嬷检查了一下,立刻叫人在屋子里架了炉子,拿了上百年的老参来熬,以备不时之需。 江晚芙躺在产室的榻上,额上全是汗。惠娘和稳婆在旁边守着她。 白嬷嬷快步走进来,拿了帕子给她擦汗,俯身下去,声音很稳,听不出一丝颤抖,“夫人且安心生。这临盆的日子,一向都是说不准的,早些时日、晚些时日,那都再正常不过。有奴婢在,一定保您和孩子平安!” 江晚芙已经不是很疼了,但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听了这话,却安心了不少,艰难地点点头。 白嬷嬷起身,退到了一边,稳婆得了吩咐,顶了她的位置。二人都是老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离孩子落地的时间还早,便叫惠娘扶她坐起来,喂了一碗红糖糯米汤圆下去,搀着她在屋里来回走。 走了有几圈,江晚芙开始疼了,稳婆才扶着她躺回榻上,二人替她看了看,再来同江晚芙回话,神情虽然严肃,但语气倒不见得多紧绷,还是很稳的,“夫人宫口开得快,这是好事,免得前头力气用完了,后面使不上劲儿了。接下来会疼得厉害起来,夫人别怕,照着奴婢说的用劲……” 江晚芙知道生孩子不能喊叫,容易没把孩子生下来,先把自己叫脱力了,即便疼得厉害,也还是咬牙忍着,她跟着嬷嬷的声音,做着深呼吸,阵痛时不时地袭来,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强烈,不知道疼了多久,到最后,她连意识都模糊了。 她甚至疼出了错觉,眼前一阵阵的黑,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好了,她是不是要死了……一想到死,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担心孩子,担心阿弟,担心很多人,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人。 她要是死了,陆则怎么办? 他还要重蹈覆辙,和上辈子一样,孤零零地到老,然后再投胎转世来找她吗?他怎么能一次次地承受这种痛苦,他也是人啊……江晚芙一想到陆则孤单冷清的样子,心里便疼得厉害。 稳婆的声音却在耳边响了起来,惊喜交加,“宫口已经全开了……快了,夫人,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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