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东西拿走!」父亲喝道。 蔺峥的身形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凄凄惨惨的悲伤:「我会把南欢找回来的。」 「用不着!」父亲头也不回,「是我眼瞎,才会把欢儿托付给你。你如今既已成家,就与我欢儿再无半点儿瓜葛!我的女儿我会自己去找,不劳费心!」 蔺峥张了张嘴,眼睛又黯淡了下来,沉默着走出房门,没有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雪地里。 蔺峥走后,我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让你滚听不懂吗?」父亲一声怒喝,转过头看见我时,愤怒的表情凝在了脸上。 「欢儿啊——」母亲突然大哭起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大哭不止。 阿姐也惊得站了起来:「小丫头。」 万般委屈,此刻都成了泪水。我抱号着母亲啕大哭,撑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了。 阿姐又哭又笑。 我在父亲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爹,我错了,真的错了。」 父亲颤抖着手把我扶起来,苍老的手细细地擦去我脸上的泪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如当年,我只要认个错,父亲都会无底线地原谅。 我从破屋中走出来的时候,心情无比轻快,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父亲并未责怪我,只是忧心伴君如伴虎,入宫为妃虽看似风光,但并非长远之计。 我步伐轻快地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此刻我不怪蔺峥,也不想做容妃,甚至不想再去追究宁国公与赵承光到底是谁陷害了我的父亲。 我原谅蔺峥,原谅赵婉笙,也原谅了宁国公府和赵承光一家。 我不想再去追究谁是谁非,我只想和家人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去哪儿都行。 路前方的正中站着一个人,墨竹斗篷、白玉簪,撑着一把纸伞,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谪仙一般出尘于世。 我几步上前,心情颇好地扬起一抹笑容。子车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决定好了?」 「嗯。」我松了一大口气,「我不管了,我只是个普通小女子,只想和家人过普普通通的生活。这些阴啊谋啊的,算计得实在太累了,我不想算计了,我想好好地活着。」 子车凌摇头叹息:「我这戏台给你搭了行头给你备了,刚唱过第一折 就告诉我你不唱了,还真是出赔本买卖。」 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我也难得松快地打趣起来:「虽说没看成复仇大戏,但也请你看了一场合家团聚。人生如戏,各自悲欢,每一场都值得细品,说来也不算赔本。」 子车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头莞尔:「这么说好像也对。」 「要是你还是觉得赔本的话,等我日后赚了钱,一定请你看一天的戏。」我拢了拢斗篷,笑道。 子车凌笑出声来,摇头:「请我看戏,你怕是得倾家荡产。」 我难得的放松,子车凌也难得地没有端他高深莫测的架子,连带着看这满地的白雪也顺眼起来。 没什么比这更好了。子车凌此人虽然有时候理智得令人生恨,但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人选,你若求他帮忙,他会监督你舍弃不该有的顾忌,直到事情步入正轨。但你若选择放弃,他不干涉也不强求,很有君子之风。 我还有余生,我还可以好好地活着。 这时风中却传来一阵焦煳味儿,子车凌脸色一凛,转头去看,有滚滚浓烟飘起,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橘色光亮。 登时一股气血直冲头顶。 父亲,母亲,阿姐,孩子。 子车凌轻叹一声:「你想放过他们,可他们好像并不打算放过你。」 我在雪地里奔跑,一路踉跄而行,风灌进我的口中,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逐渐被冻得冰冷,从口中哈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破屋燃起三丈高的火焰,在冰天雪地里开出一朵巨大的花。 「爹——!爹——!娘——!姐姐——!」我红着眼睛要往火里冲,后赶到的子车凌抓住我的胳膊,我不住地挣扎,死死地盯着那熊熊燃起的大火。 不!我不能接受!我明明……我明明都打算离开了!我都打算原谅所有人和爹娘、姐姐离开京城好好生活了……… 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放过他们了……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想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的爹娘又做错了什么?阿姐又做错了什么?非得赶尽杀绝? 大火焚烧一切,等火灭了,这里的一切会随着融化的雪水,变成一堆焦黑的枯炭。 我不知道子车凌那么瘦的一个人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一只手抓着我就挣脱不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场火在黑夜里跳舞,我哭、我喊、我挣扎,最后看着那场火逐渐涅灭。 「太晚了。在火燃着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你有听见一点儿呼救的声音吗?」子车凌淡淡地说道。 我猛然抬起眼看他,没有声音,那是不是……有没有可能他们不在里面? 侥幸的希望还没有升起,子车凌就又挂上了那么神秘莫测的微笑:「南欢,我记得教过你,凡事不可存侥幸心理,那是自欺欺人,最愚蠢的做法。」 「雪夜天大火焚屋,明显是想毁尸灭迹。你觉得你那年迈的父母,带着一个孩子的姐姐,能跑多远?杀人者又会让他们跑多远?」 我尖叫一声捂起耳朵:「你不要说了!你别说了!」 捂着耳朵,子车凌的声音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南欢,你的敌人显然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不动则已,一动千钧。善良不是坏事,但有些时候,善良只会成为罪恶的土壤。」 他看着火堆,缓慢地吐着字句,眼神像悲悯众生的神。 我松开捂着双手的耳朵,慢慢地站起来,低着头在雪地里胡乱地找,一定会留下什么的!一定会有线索的! 手摸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支细长的簪,白玉簪头刻着一句小诗:名花倾国两相欢。 我捧着簪子浑身发抖,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涌上心头。 这是我的那对结发簪,我和阿姐,一人一对,上面刻的小诗分别对应我们名字里的欢和虞。这句名花倾国两相欢,是属于我那对簪子的,这对簪子是父亲找专人打制,仅此一对,绝无相同。 我的对簪,在当初蔺峥送我海棠花簪的时候回赠了他一支,属于我那支在永王叛乱的当夜摔碎了,所以,这唯一的一支刻字玉簪,是蔺峥手里的。 我此刻已经不想再去区分害我家人的到底是蔺峥还是宁国公,从我决定进宫那刻起我与蔺峥就已经断得彻底。 我抬起头,正瞧见一人飞速的跑来,是蔺峥,不知为何他去而复返,看见我的一瞬他眼睛一亮想跑过来,却在看清我身后的火焰残骸时顿下脚步。 我捧着那支玉簪,死死地盯着他。他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我捧在手里的簪子,似乎从我的神情里猜到些什么。 他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绝望和不可置信。 他嘴唇哆嗦着,想解释什么,最后只组成了一句:「南欢,我没有……」 「南欢,不是我,我没有……」 他那么凄然、绝望地看着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我一开口,他眼里的光就会碎了一样。 「南欢,我没有……你信我………」他努力地解释着。 我看着手中的簪子,低头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天真,笑自己十多年来的懵懂和无知。 我到底是有多蠢,才会相信,我放过别人,别人也会放过我。 踉跄着站起来,我看着蔺峥,细细地看着,那些记忆里的时光,墙头的少年和城楼上的灯火,在我眼前一一破碎,并着风雪被吹走,满心苍凉。 我不想再看见他了,一眼都不想。 「蔺峥,或许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扔下手中的玉簪,转身冲着火堆磕头,大火一过,连尸身都没了,一缕青烟一捧粉末。 当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踩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向回皇宫的路。 同样的路,这一次,走得无比坚定。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和蔺峥,只剩下你死我活的仇恨了。 子车凌撑着纸伞,吝啬地伸过来一小半,勉强能挡我半边肩膀,我皱眉看去时,他举着伞的手往后一倾,抬头看去,扬眉一笑:「呀,天亮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闷的天边微微划出一丝亮色,刀锋一般,缓慢地割开黑夜。 「呀,天亮了。」我看着天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16 昭熙二十四年,初春。 宁国公蔺寒私藏兵械,拥兵自重,意欲谋反,着革职下狱,极刑腰斩。 蔺氏全族入狱的当夜,我出宫,去见了宁国公一面。 扳倒宁国公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他私藏兵械是真,拥兵自重也是真,甚至在暗地里养私军,都不用我编排什么,他就已经把谋反的罪名坐实了下来。 而我做的,无非就是借踏春的名头,与皇帝一同出游,「恰巧」误入一处山谷,又「恰巧」听到里面的人称呼蔺峥为「少主」。 龙颜大怒。 山谷里的一众私军被屠杀,满地血流成河,血腥味儿萦绕三日不散。 我看见蔺峥在见到皇帝那一瞬的惊骇,在看见我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看着他被禁卫军压跪在地,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私军被杀。 他挣扎不休,眼睛充血,声嘶力竭地喊。 血液飞溅,萋萋芳草化为炼狱。 我知道这些私军是宁国公最信任的人统领,这些人中,或许有不少都是看着蔺峥长大的,或许被他称一声「叔伯」,多少年的殷切目光温言细语,在此刻都成了一场盛大的血祭。 死人的眼睛挣得很大,怒视着苍天。 皇帝的车驾调转回宫,我走在皇帝的身畔,回头看去,四把钢刀架颈,压着蔺峥一步一步地走。 他的墨蓝色贴里染上了泥土的颜色,脸上有飞溅的血,目光空洞。 我只觉胸口猛然一抽,回头踏上鸾驾。 蔺峥,我说过的,我可能会杀了你。 初春的风里卷得尽是黄土,河堤上的杨柳抽着新芽,在这个干燥的春天里,宁国公蔺氏一门入狱。 百姓议论纷纷,哪怕地位显赫如宁国公,也有一朝跌落尘埃的一天。 我去大理寺见宁国公最后一面。地牢层层拾级而下,光线一寸一寸地被阻隔,潮湿的墙面长出青苔,火把摇摇曳曳的光照亮两尺见方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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