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大夫,整日将医者仁心挂在嘴边,他说即便是仇敌躺在自己面前,也要救治。 我曾问他若是泼天巨恨的仇人也治吗?他说治,大不了治好了再报仇。 我立刻得出结论:「这么说来大夫还是可以杀人的,而且身为大夫杀人比常人更便利。」 他轻笑,他说他不会有那样的仇恨,若真有,便杀了人报了仇再自尽,以全医者仁心。 我拼命呕出那一口汤药,又服了清开灵露,却还是头痛欲裂,浑身难受。 但我想,他一定更加痛苦煎熬。 我披了衣衫,倚在桌边,揉着生疼的太阳穴等他进来。 却突然颈边多了一丝凉意。 抬头看,是他。 从来和煦柔暖的目光不知何时也染了秋霜,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正横在我颈间。 可我还是冲他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冷冷盯着我,声音发颤:「有一位女子,她受尽世间辛酸苦楚,可我却将她视若珍宝,从不敢丝毫亵渎,本打算一生呵护,可是你……你杀了她!」 我覆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轻笑:「小林大夫,你可看清楚了。」 他愣了愣,手中的匕首「哐当」落地…… 「阿萸……?」 我几乎忘记这个名字,但穿过林粟蒙着水雾的眼眸,好像又找回她。 万幸,千帆过尽,林粟活着,我也还活着。 27. 林粟回到同济堂,安老先生便如愿安心养老了。 城中稍有头脸的人家看病都找同济堂,他忙得很,但仍旧每日亲自配药煎药,一双眼柔柔的,看着我喝下去。 沈烨说得对,河水不会倒流,我也不会丢了这条血路杀出的身份与地位。 而他笑言自己无所求,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还能看到彼此就好。 但我欠他,一直欠的。 边关战事吃紧,隔几日便会有战报传回,有时还有加急战报。 我没事就去宫里问皇帝要来看。 他当然不会给我,但我看他脸色便知战事好坏。 每每转悠一圈便心满意足回去了,我与沈烨不通家信,他不写,我也不写。 有一回皇帝烦了,竟然将手中战报扔给我,拧着眉头,声色俱厉:「你是不是专等着沈烨死了好改嫁?劝你打消念头,大将军侯即便战死沙场你也得给我守一辈子!」 还好仍旧身手敏捷,恰好接住那一页纸,我并不搭话,赶紧翻开来看,省得他反悔。 他仍旧喋喋不休:「你最好每日祈愿边关大捷,祈求沈烨安然无恙!」 西陵军与戎狄呈左右夹攻之势来袭,战事胶着,伤亡惨重,恰逢寒冬,还需增兵增发物资。 我眉心狠狠跳了跳,寻了个借口恭敬告退。 回到侯府不知为何竟走到揽月居,主人不在,这里清冷许多,沈烨养的那只肥猫独自趴在石墩上拿爪子洗脸,眼中竟有些凄凉。 我在它身边坐下,将它抱了起来,它乖顺得很,丝毫也不抗拒。 「他怎么把你喂得这样胖?」我很嫌弃。 它回我「喵」。 但那神情骄傲得好似在说老娘就是受宠,随便吃随便睡还不用抓老鼠! 呵,这小坏东西。 「那我抱你回去吧,随便吃随便睡,不用抓老鼠。」 它打了个傲慢的哈欠,眯了眯眼,算是答应了。 「哈哈!」 突然传来一声笑,是林粟来了,他总是这时候来催我吃药。 「你笑什么?」 他在我面前蹲下,摸了摸我膝上的肥猫:「这不是哈哈吗,你找到它了。」 「哈哈?」 他将那猫抱了过去,将它的一只爪子抬起来给我看,好笑道:「是哈哈,你以前还说这猫爪上的黑斑像个记号,丢了也能找到,忘了?」 当年放过那把火,它便不见了,我只当它自生自灭去了。没想到却好好地养在这儿。 沈烨从来不喜猫狗,却将这只猫养成肉球,任它四处翻滚。 颜郡主临死前说沈烨大婚当夜就发现我放火,那时他看到漫天火光大概以为我真的死了,后来不知发现了什么端倪才又四处寻找。 我恨他翻脸无情,只顾自己满腹委屈,又何曾细究过原委,体恤过他的心情。 「阿萸,阿萸……你怎么哭了……」 林粟的声音恍恍惚惚在我耳边,可我无力回应他。 28. 我又一次站在御书房门口,太监来拦我却又拦不住,我当真不管不顾,横冲直撞。 皇帝从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大概我的样子太过如丧考妣,竟让他愣了愣,没忍心讥讽,只是放下手中的朱笔,淡淡道:「突然良心发现?」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你当真不记得当初是我和沈烨一起将你从青楼买回来的?买你不为别的,就为这张脸。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觉得你是上天送给我专克庆王府的一把刀。」 他打开了话匣子,便兴致盎然继续说下去:「我要沈烨将你训练成一名细作,死士,以备将来。沈烨做事一向稳妥,此事交给他便不再过问。谁知四年前戎狄突然进犯,庆王府看似退敌有功,实则疑点重重。我向沈烨要那个与颜舒长相神似的死士,他却告诉我庆王府之事他会全力以赴,但死士,没有!」 我倒吸一口凉气,沈烨有没有打算训练我,我不知道,但我进了侯府便立刻少女怀春,每天眼巴巴等着见他一面,甚至有意无意撩拨是真。 他接着又道:「庆王叔老狐狸了,当年为了拉拢长乐侯,上赶着定了这门娃娃亲。被贬封地还不死心,又让女儿继续纠缠沈烨,四处说他们两小无猜,情深义重,却在侯府安插了不少眼线。」 「所以,沈烨不喜欢颜郡主?」我木木地问。 「从小就不喜欢又甩不掉的跟屁虫罢了。」皇帝摆摆手,他丝毫没有兴致讨论这些,却突然看着我笑了,「当年在青楼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能堪大任,别人都极力卖笑,只有你,冰冷却自持。」 我苦笑。 「你第一次来见我时我便知道,我没看走眼!这男女情爱是世间最令人智昏的毒药,沈烨自幼与我一同听训,却还是情关难过。他自以为能承担一切,到最后,你恨他,孤身走上他原本想保护你不让你走的路,自己却再难开口,只能将错就错。」 他看着我,无奈又感慨,同情又讥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 木然站在沈烨的书房,只觉天旋地转,四处都有他的影子,又四处都没有他。 我发了疯,将他的书房全砸了,又马上后悔,想将一切恢复原样,却终于坐在满地狼藉里放声痛哭。 我们都错得离谱,却再难回首。 林粟在外面敲门,问我有没有事,我倒在地上,想爬起来,手却摸到一沓诗稿。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厚厚一沓稿纸,张张都只写了这几句。 我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一遍一遍地念。 那四年,你也在后悔吗? 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多解释哪怕一个字? 为什么不相信我能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陪你共闯难关? 现在知道真相又如何?我们加注在对方身上的那些伤痛即便过去,也还留着可怖的疤痕,再不复当初模样。 29. 我想他介意我和林粟出走,也深知我们跨不过那道鸿沟,所以默许我顶替了颜舒,直到最后也不肯承认颜舒已死。只有那样,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才能继续在一起。 我呢,我以为我在假意逢迎,有没有一些时候,我也分不清过去与现在,忘了我到底是谁? 沈烨出征前我们去了一趟相国寺,我在禅房陪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被她打发出来,一个人走在寺庙的长廊上。外面飘着雪,却突然听到几声笑,走近看,是喜喜在踩雪,桃源村那地方四季如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雪,兴奋得在雪地里蹦来跳去,弄得衣服头发上都是雪,沈烨站在一旁举着伞,宠溺地笑,不时替她拭去身上的雪花。 那时我仍旧恨他害死林粟,只恍惚了一瞬便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那一幕的温馨。 现在想来,即便我们已经在那样深的误会与伤害里,渐行渐远。但他总是孩子们的父亲,我实不该盼他去死。 林粟再来找我时,淡淡笑着说边关战事紧张,将士总有伤寒,他已经报名参军。 「你如今不需要我了,阿萸,我想去做点我想做的事。」他的笑在夕阳下分外和煦。 我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利用他的同情,享受着他的好,却从未半分回馈。 他仿佛看穿我的想法。 临行前我们站在城楼上看朝阳升起,他说:「阿萸,对我你不用觉得愧疚。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只是不记得你曾在最窘迫时将手里唯一的一块馒头掰了一半分给一个逃难的孩子,并且允许他在你的火堆旁取暖罢了,但我却铭记一生。我甚至庆幸能有桃源村的四年,你每日烧好了饭,送到医馆给我吃。我有过那样的幸福,足够了。」 「林粟……」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冻死饿死在那个冬天了。所以不用愧疚,我只是遗憾我们最后还是走失了,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更早找到你。那样,你也许就会爱我了,对吗?」 「对!」 「那就够了!」 林粟也走了,跟着援军,同样出发在一个皑皑白雪的日子里。 他使劲朝我挥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分娩时,沈将军就回来了。」 我冲到围栏边高声喊着:「你们都要好好回来啊。」 他说好,很大声,引来同伴一阵大笑。 这个冬天实在太过漫长,唯愿山河无恙,四季平安。 我和沈烨仍旧不写信。 但林粟有时会写信回来,说沈烨很好,治军严明,用兵如神,立春之后,战局已经慢慢扭转。 天气一天天暖和,我也渐渐开心起来。 大概战事乐观,皇帝也心情大好。他召我在御花园闲聊,竟会打趣沈烨当年是猪油蒙了心,错把猎鹰当金丝雀。 皇后却含笑看着我:「郡主这一胎像是男孩呢。」 我想了想,坚定回答:「是女孩,我每天吃什么都没味儿,非得吃点辣才行。」 其实这肚里的是个狠角色,每天在里面拳打脚踢,翻江倒海,不是男孩,大概也是个女汉子。 我写信给林粟,让他叫沈烨给孩子取名。 他回我:将军让你自己取。 我再去信:非得让他取。 他又回我:将军说不敢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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