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常在宫中行走, 谨慎惯了, 就算此时面对的不是后妃,也要把这套避讳做全。 曲红昭顺势打听了一下:“太医院目前有多少医女?” “大概十余位,”曲红昭洗干净后,太医面对她时终于不再战战兢兢, “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突然想到, 如果每次看诊都要如此避讳的话,也许请医女来把脉会方便些。” 太医笑了笑, 为她解惑:“将军, 医女是没有把脉的资格的,只有在太医们不方便直接上手处理的情况下, 才会用到她们,让她们做些诸如为娘娘们换伤药一类的简单活计。” 曲红昭点点头:“我懂了。” 太医收回把脉的手:“将军身体康健,只是近期失血较多, 人比较疲惫,在下待会儿给您开个补气益血的方子,再多多休息就好。只是……您身上想必是有伤口的吧?” 曲红昭按了按胸口:“有,但是我猜这又是您不方便直接处理的情况了?” “……在下这就派人叫位医女过来为将军上药。” “不用了,”曲红昭摇了摇头,“让府里的丫鬟帮忙就好。” 太医微微松了口气,让丫鬟进来描述伤口情况,他则在屏风外听着描述添改草药方子。 曲红昭的伤痕不浅,偏偏她刚刚还作死沐了浴,此时伤口泡得有些泛白,丫鬟骤然面对这道伤,看起来简直像是要昏倒了。 太医听了描述也皱起眉头:“将军,这样严重的伤口,不该碰水的。” “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一身血。” 太医想到刚刚的血人,也着实没什么可反驳的,只得嘱咐道:“将军切记在伤口痊愈前不要再碰水了。” 曲红昭自然同意,她又没有自虐的习惯。 丫鬟描述伤口的声音和太医细细询问伤处情况的声音交织,让曲红昭忍不住提出疑问:“您以往在宫中给娘娘们看伤,也是这样靠医女来描述的吗?” “在下目前倒还没诊治过受了刀伤的娘娘,”太医摇了摇头,“不过将军的猜测没错,此前有娘娘不小心受了伤,的确是需要这样做。还有身上发了疹子等情况,都是要让医女来描述。” 曲红昭提出意见:“这么说,若医女可以直接开方子的话,会方便很多。” 太医一边写着方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们哪有这份本事呢?” “那为何不教给她们呢?” “这……”太医迟疑,曲红昭从屏风后探头看了看他的神色。 从他略显尴尬的表情中,她读出了一层“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含义。 的确,宫中这种特殊的地方,女子身份会比男子方便许多,若有精通医术的医女出现,他们的地位可能要退一射之地。 太医闪烁其词:“女子毕竟不擅医,费心力讲授也未必教得出什么结果。您看史上诸多名医圣手,医祖、医圣、药王,其中又有哪位是女子呢?” 曲红昭已经重新穿好衣服,此时转出屏风外,笑着对他颔首:“我明白了。” 太医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开好方子后便匆匆离去。 曲红昭送他出门,再回院子时发现父亲已经在庭中等着自己,满院的下人都已被他屏退。 “太医怎么说?” “无碍。” 定北侯看着她,目光沉痛:“我这个官当得糊涂,竟不知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父亲……” “我以为尹家那个老狐狸只是想要他的女儿当皇后,从何时开始,竟……竟……”定北侯有些说不下去,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颓然坐了下来。 “大概是陛下的所作所为,让他越发感到皇帝是他无法掌控的,”曲红昭在他身边坐下,“不管他目前有没有决定对陛下下手,先除掉我,总是没错的。” “三万边军震京师,着实威风得很,”定北侯拍了拍女儿的肩,“他大概是担心此事重演。” 曲红昭点了点头。 定北侯神色复杂:“若我们保持中立,此事原本不该牵涉到你。” “从当年我接了先帝的旨意开始,我们曲家就和今上绑在同一条船上了,”曲红昭劝道,“父亲,您曾经说过,定北侯府的未来交给我了,那就让我来做决定吧。” “……你长大了,”定北侯望着院子里的花树,陷入回忆,“为父还记得,我第一次把你们姐妹抱在怀里时,你特别乖巧,倒是你妹妹连双眼都没睁开就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时我就想,你们长大后一定是一个温顺、一个叛逆。” 曲红昭笑了笑:“结果呢?” “结果是为父想多了,”定北侯苦笑,“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曲红昭客气道:“是父亲教得好。” 定北侯闻言简直想抹一把辛酸泪:“我何德何能,把你们教成这样?” 曲红昭大笑起来:“我知道您其实很为我骄傲。” “你这厚脸皮也是我教的?”定北侯到底没绷住严肃的面孔,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吧,我承认。为父是个文人,但听了你那些战场上的故事,也会为之心情激荡。你是我们定北侯府的骄傲,红昭,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曲红昭俯身过去给了父亲一个拥抱:“我会的。” ——— 第二日,早朝。 曲红昭站在百官之中,穿着一身绣了豹子的武将三品朝服,意态闲适,仿佛自己就是一位来上早朝的平常臣子。 倒是其他人不太习惯,总是忍不住去打量她。 待陛下进殿,众臣拜过,至元伯就迫不及待地提起正事。 皇帝便宣了候在殿外的端王世子入内。 楚子然进入大殿,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倒也不见他紧张,看到曲红昭时,还挺兴奋地想对她打个招呼,大概是及时意识到场合不对,手刚刚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只有曲红昭认出,这便是那位曾和世子一同被掳走的侍女莺儿。 至元伯没有去问她是何人,只是急不可耐地看向楚子然:“世子,请你讲一讲曲将军是如何将你从北戎人手中救回来的吧。” “好。”提起此事,楚子然的神色也肃然起来,沉声给在场众人讲了自己的北戎一行,以及右龙武和曲红昭一行人的神兵天降。 “我不知道京里这种‘北戎并不危险’的论调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北戎真的很危险,我差点就回不来,而我的婢女蓉儿是真的没能回来。” “但是你被救回来了,”至元伯盯着他,“假使我的女儿落在北戎手里,他们本也可以把她救回来的是不是?曲将军根本不需要杀她的是不是?”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潜入一次后北戎必有防范,这个方法不太可能再用第二次……” “那也可以用别的方法不是吗?!” 楚子然面对至元伯的怒吼,叹了口气:“我对令嫒之事深感遗憾,但是我相信曲将军的判断。如果可以救人,她一定会尽全力施救。我们那一路上,有老人,有伤者,有断了条腿的人,他们都会拖慢队伍的速度,但曲将军并没有放弃其中任何人。” “……”至元伯一时语塞,立刻便有其他人站出来道:“那也不必射宋姑娘一箭,世子单在这里强调北戎危险,但你可别忘了,宋姑娘不是死在北戎人手里,而是殁在曲将军箭下的。” 楚子然觉得此人简直是胡搅蛮缠:“如果宋姑娘落在北戎人手里,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那人笑了笑:“世子年轻气盛,而曲将军貌美如花,如此倾力维护也是有的。” 楚子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世子,”一旁的莺儿叫住了他,“陛下,可否容奴婢说几句?” “你又是何人?”至元伯问道。 “奴婢名为莺儿,曾和世子一同被掳去北戎。” 皇帝点了头:“你说吧。” “是,”莺儿转身面向至元伯等人,“奴婢曾落入北戎人之手,所以对宋姑娘会遭遇之事大概有一点发言权。” 有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倒不觉得一个小小婢女能掀起什么风浪。 “当时和奴婢一道的,还有一位叫作蓉儿的婢女,”莺儿眼里似有泪光,“她一直比我聪明,比我灵巧,也更得世子的喜欢,我那时心里是挺嫉妒她的。如果没有客死他乡,她应该会活得……” 有人打断她:“我没有催促姑娘的意思,但这毕竟是早朝,文武百官议事之所,我们不是很有时间去关心下人之间的这些小心思。” 莺儿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很快进入正题的。” 她继续道:“我觉得,一个女人落入北戎士兵之手,会遭遇什么,你们其实猜得到。只不过在无尽的殴打和强/暴之外,他们却还想尝尝大楚人的肉味。” 朝上一片静默,许是有人觉得恶心,摇头道:“北戎真是蛮夷之地!” 至元伯一伙却有人提出异议:“这只是姑娘一面之词,曲将军救了你,也许你因为感激,故意夸大事实。” 莺儿看着他们,面色平静地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褪下了衣衫。她大概是早有准备,才穿了一件极易穿脱的衣物。 衣衫委地,莺儿全身光裸地站在众人面前。 曲红昭第一时间要冲过去给她遮挡,却被莺儿抬手阻止:“将军,我欠你一命,自当报答。何况,我受够了这些虚伪之人的论调。” 一个女子,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曲红昭没法想象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所有人都看清了她身上的层层叠叠的伤疤。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指着最明显的一大块形状奇怪的疤痕:“当时有人在我胸上割了一块肉下来,当着我的面烤了吃了,他们还强迫我吃了一块。” “……” “我能活下来只是侥幸,蓉儿受不了这个,找了个机会自绝了,”莺儿看着至元伯,“我不懂政事,更不懂为什么有人要散播北戎并不危险这种奇怪的谣言,就为了贬低曲将军的功绩吗?宋姑娘之死难道不是这些人的错吗?如果不是有人给她灌输了这样的观念,她会在两兵交战之时轻易跑去战场上吗?” 至元伯没有接话,只是移开了视线。 莺儿却向他走了几步,展示着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的躯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忍心让你的女儿遭遇这些吗?你能说曲将军当时的决定有错吗?” “我……” 敬国公在对他使眼色,但至元伯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莺儿向他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我……我……” 莺儿又看向刚刚打断自己的大臣:“你说你没有时间去关心一个下人的想法,但我一个做奴婢的都懂的道理,你们为何不懂呢?一个下人尚知报答,你们呢?若无曲将军守护边关,你们还能在这里安心勾心斗角,去想着怎么对付她吗?若无边关将士守卫北境,你们还能在这里琢磨怎么克扣军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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