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醉了酒,面色坨红,眯着眼睛,一时认不清眼前的人。 倒是被他挤在身后的男子,戳了戳他的肩:“她,唤你一声三哥哥?绍言,你府里...何时有这般娇俏的妹妹?” 边说边打了个酒嗝,熏得陆芍蹙起了秀眉。 “我妹妹?”陆鸣醉得晕头转向,险些记不起陆芍的容貌。他记得府里确实有个打余州来的妹妹,只是他那妹妹骨瘦嶙峋,唯唯诺诺,哪像眼前的姑娘玲珑可爱。 忽地,他合掌一拍,记起来了,他那妹妹正是被自己的母亲送去了司礼监掌印的榻上。 “四妹妹呀,你怎么在这儿?”他转身拍了拍身后的男子:“这是指挥使司家的嫡次子李耽。” 指挥使司家的嫡次子李耽,同陆婳说亲的那人。 陆芍强忍着陆鸣的酒气,伸手紧了紧手里的棋枰:“三哥哥,我来买棋枰。” 李耽翘着脚挤了上来,他盯着陆芍那双乌黑的眸子,玩意顿起,一把抽走陆芍怀里的棋枰:“你二姐姐没来无妨,这不还有四妹妹嘛!既来了棋馆,一起手谈如何?” 陆芍牢牢攥着棋枰的一角,护宝似的不肯松开:“这是买与厂督的,你们若要手谈,棋馆的棋枰多的是,何必拿我这幅。” 陆鸣压着声音同李耽说道:“我这妹妹入了提督府,背后是靳濯元那阉...” 纵使醉酒,他也不敢说“阉狗”二字,话锋一转,他便拉着李耽的衣袖道:“罢了罢了。你便还与她吧。” 比起陆鸣,李耽在外的名头更是不遑多让,他那右腿,正是因为在合春院纵情过度,不慎摔落致残。 陆芍心里一梗,只想拿回棋枰快些远离这些是非。 不知是酒性使然,还是心里欲念骤起,李耽突然壮胆,松开棋盘,反手去握陆芍的手腕。 陆芍夺回棋盘时趔趄了一步,腰窝撞到身后的柜台。 钻心的疼。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站在一旁的陆鸣都吓了一跳。 他虽然瞧不上阉人,可靳濯元恶名在外,他心里终归有几分忌惮。 陆芍尚在国公府,他还可因为妹妹的不识趣呵斥几声,如今出了府,又成为了司礼监掌印的枕边人,陆鸣实在没有管束陆芍的明目。 就算有,他也不敢管。 陆鸣拉着李耽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元时,你疯了不成!” 李耽喝的酒多些,又仗着指挥使司的权势,自然不像陆鸣那般听闻靳濯元的名号就被吓破胆。 横竖不过一阉人,若想找对食泄-欲,千万个螓首蛾眉的宫人,哪个不是唾手可得,也不见得他会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陆芍一人身上。 李耽本不愿去碰阉人的对食,可这陆芍出落澄澈,同勾栏瓦舍的妓-子相比,又是别样的滋味。 陆鸣记起福来教训陆婳时的言辞,一时间酒醒了大半,他生怕受到牵连,少见地护在陆芍跟前:“四妹妹,你先走,莫要搭理他。” 李耽动手推陆鸣:“分明是你二姐姐的贴身女使唤我来棋馆相看一番,到如今还未瞧见人影!两家说好的婚事,你们府上一拖再拖,到头来,四姑娘都出府了,二姑娘却还待字闺中。” 二人只是酒肉朋友,够不上称兄道弟的交情,他对国公府的作为本身就颇为不满,今日醉酒瞧见陆芍,气性齐发,明摆着想同陆鸣对着干:“没事!你二姐姐不来,喊你四妹妹下棋也是一样的。你若是没那胆子,就滚一边去。” 说着,便想去揽陆芍的肩。 陆芍趁着二人推搡的间隙,早已逃出棋馆。 马车侯在重泽楼下边的垂柳下,与棋馆不过百步脚程,她紧抱着棋枰埋首快走,直至听见身后咋呼的叫嚣声,一扭头,发现李耽追了出来。 陆芍加紧步子,小步快跑起来。 汴州街上原是不许纵马疾驰,不知怎地前头忽蹿出一匹高马来,马蹄声跃入耳里,陆芍原想避让,抬头时才惊觉马蹄已然行至跟前,只一步之差,就能让她血溅当场。 她怔愣地站在原地,并非她不想挪动步子,实在是脑中空白,记不起自己要做的事。 耳边传来马儿哀啸的声音,下一瞬马蹄高高抬起,她甚至能感受到鬃毛从发间撇过,轻微的细痒才使她渐渐缓过神来。 这时马儿偏移了方向,勉强停在她的左侧,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心中滞怒破口而出。 “陆芍!不要命了!” 陆芍抱着棋枰,呆滞地侧身,只见一鲜衣男子手扯缰绳,手背上青筋凸起,脸色沉得可怕。 “厂督!”她腾出一只手,去扯靳濯元的衣袖。 靳濯元的眼底沾着点杀气,是平日未曾见过的凶狠,低头瞧见陆芍的那瞬,心中的怒火才悄无声息地偃息。 诚顺也纵马赶来,瞧见陆芍一行人,不由地勒紧缰绳。 他指了指巷尾,请示靳濯元:“掌印,还追吗?” 靳濯元的眼神由巷尾转至陆鸣和李耽身上,心里大致了然。 他伸手一捞,就将吓红眸子的陆芍抱上马来。 薄唇贴着她的耳垂,眼神阴鸷地盯着眼前二人:“同我说说,哪个欺负你了?” 陆芍浑身一颤,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李耽。 靳濯元“啧”了一声,甚至不问如何欺负得她,直接从身前之人的发髻上取下一枚发簪,发簪上的珠花被他剥落,两指一捻,稳准地击中李耽的膝盖。 力道之大,连陆鸣都扶不住他。 李耽就在熙攘的人群中径直向陆芍下跪。 因着醉酒缘故,他跪着没多久,便脸朝地面,一头栽了下去,惹得围观之人一顿嘲笑。 “诚顺。差人去指挥使那报个信,就说贵公子德行有亏,他不会教,那便由咱家代劳了。” 诚顺应了声,一把提起李耽的衣领,率先策马远去。 陆芍咽了咽口水,李耽确实德行有亏,却也不见得厂督的德行好到哪儿去。 他来教?只怕将那迷途之人教得愈发离经叛道了。 李耽被司礼监的人提走,陆鸣只觉两股颤颤,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所幸他今日聪明,懂得护在陆芍身前,靳濯元并未同他计较。 街上看戏的人逐渐散去,陆芍正想下马,靳濯元却紧紧摁着她的腰肢:“还要买甚么?一并买了回去。” “流夏和云竹...” “教她们坐马车先行回府。” 言罢,陆芍便将手里的棋枰交与流夏,靳濯元从身后环住她,慢悠悠地牵动缰绳。 这是陆芍头一回骑马,马身高大,丰乐街繁华景象纳入眼底,心里的惶然就消了一半。 她后知后觉问起靳濯元:“厂督,你怎么会出现在丰乐街上呀?可是听闻我出门了,特地来寻我的?”靳濯元抓住她无处安放的手,又正了正她歪斜的身子,生怕她不小心掉下马去。 “咱家是来拿人的。” 一说拿人,陆芍记起诚顺方才的请示。 原是有正事加身。 前边是死巷,拿人是手到擒来的事,若非她横生枝节,半道出现在马蹄之下,他要拿的人兴许都被押解至牢狱了。 陆芍歉疚的垂下脑袋,耳垂上挂着的珠玉随着她低头的幅度不断晃动,晃得嫩生生得耳垂悠悠转红:“那怎么办,若没拿住,可会出惹出麻烦来?” 需得让厂督亲自动手捉拿的,想来也也是有来头和根底的。这样重要的事,竟然在她身上出来差错。 靳濯元贴在她的耳旁,盯着那枚耳铛,慢悠悠地开口:“杀身之祸罢了。” 陆芍一听,身子一歪,差些栽下马去。 她心急火燎地扭过头去:“那...那可要从锦衣卫那儿拨些人随身护卫。” 眼瞧着她当真了,靳濯元便伸手去捉耳铛上坠着的珠玉,无奈地说道:“无妨。这个时辰,遍布在汴州的番子早就将人拿住了。都是些来打探咱家去向不知死活的人。” 那双手缓缓捏住她的耳垂,轻捻了一下:“可有人向芍芍打探咱家的去向?” “没有。” 陆芍的羽睫连着扑朔了几下,摇头时发髻上的钗环伶仃作响。只要细瞧,就能看出她那张秀靥上的惊慌。 靳濯元不再说话,陆芍心里没底,反复斟酌着他的语气。 方才的话问得直接,就差将‘有人’二字昭然地代入‘太后’。 厂督明知她是太后送来的人,却依旧安然地将她留在身侧,甚至将自己的去向和心里的猜疑毫无保留地说与她听。 倒像是请君入瓮,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她,只看她那日在大内所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毕竟东厂番子遍布大梁,他们最擅长缉查监视,也不知那日春晴姑姑的行径有没有传入厂督的耳里。 纵使她甚么也未向春晴透露,厂督这样昼警夕惕的人,倘或知道她和太后尚有往来,也不知会做出甚么样的事来。 愈是往深了想,陆芍的小脸很快失了血色。 靳濯元也没料到,他这样的一句话,惹得身前的小姑娘惶惶不安了一路,连到了称卖鹅绒的地方,她也没有回过神来。 靳濯元撩袍,将人一并抱下马。 陆芍掩藏好自己的心绪,步子发虚地走在前头,买了鹅绒,也不愿再逛瓦市,一路上都在想尽法子宽慰自己。 * 回到府里,诚顺正训斥福来,瞧见陆芍和靳濯元的身影,才止了声。 陆芍知道福来受训的缘由,两手揪在一块儿,迈出一小步,替他说话:“是我瞧着府里还有好些行装没有置办,特地留福来在府里照看的。诚顺公公,你就不要苛责他了。” 诚顺自然愿听陆芍的话,可福来还是因着自己大意向靳濯元请罚:“是小的疏忽了,纵使留在府里,也该嘱人暗中护着夫人才是。” 他知道这是规矩,若因一人破例,开了先河,往后不利管束。 说着,便自顾往院子外走。 “厂督...”她晃了晃靳濯元的手,见他面无神情地推开屋门,陆芍只好拼命地给诚顺递眼神,诚顺心领神会,颔首退下。 屋内银骨碳烧得并不红旺,只是比外头稍微暖和一些。陆芍捧着一堆雪白的鹅绒,将她们摆在炕桌上,自己则从靳濯元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福来是听了我的话才留在府里的,厂督你手下留情,饶他一回好不好?” 靳濯元盯着那双交握在他腰腹的柔荑,深觉这小姑娘的胆子日日见长。 初见他时还是一副动辄红眼的模样,话不多,声音盈耳轻柔。到后来,又是踹他下榻,又要他喂食,也不知是他折磨陆芍,还是陆芍折磨他。 “好啊。”靳濯元转过身,捏住陆芍的白瓣儿似的下巴:“我饶过他。” 陆芍眨了眨,惊讶与欢喜参半。正待感慨厂督好说话时,清冷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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