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呈现出一片痛苦之色,瞬时捂着肚子,弯下腰来,嘴里一个劲地呼喊着:“好痛!” 谢琛远远地看见,河岸那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唇畔的笑意尽敛,向这边走来。 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口吐白沫的人。 旁边站着一个看样子懂些医理的人,周围的灾民劳工,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蹲下身子,测探了一下地上那人的鼻息,眼色一沉,摸完脉搏后,头无力地摇了摇。 “看样子是吃坏了东西,”他沉声道,“已经毒发身亡,彻底没救了。” 旁边明显有和死者相熟之人,听闻这话,眉头一横,“阿贵今儿只吃了救济粮,定是那粮有问题!” 他说完,又趴在死者身旁痛哭流涕,“阿贵,我就知道,杀千刀的狗官,先是给我们施粥时掺进沙子不说,现在更是用了什么腐烂食物充来赈灾。” 他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各位兄弟也知道,咱们这儿的狗官,一向鱼肉百姓惯了的。当年儒商周生岐,为什么被害死,还不是因为他不肯和刺史勾结,抬高粮价霍霍百姓,当量狗官的敛财路吗? ” 他转头看向死者,呜呜咽咽地嚎着,“阿贵,你食量大,平日兄弟们最羡慕你能吃能睡,如今看来,也是这能吃害了你!你若是少吃点这粮,现在还能跟弟兄们说说笑笑……” 这话便不知不觉打消了部分人的疑虑。 毕竟吃了救济粮的人不少,怎么只有阿贵毒发身亡了呢? 谢琛走近人群时,听到的就是这男子越说越离谱的话语。 “先前粥中掺进沙子,只是为了区分出蹭吃蹭喝者与真正需粮者。”他声音不急不徐,却沉稳有力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如果是来贪便宜的人,看到了掺着沙子的粥,定然不屑一顾,而真正的饥民,哪怕心头也有所顾虑,但为了糊口也管不了许多。如此,朝廷派下来的赈济粮,才能最大程度地用于真正所需者身上。 “不然,为何后来,救济粮会直接发到你们的手中?” 那男子不服,他梗着脖子道:“随你怎么说,也改不了,这救济粮害死我兄弟的事实!”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定是中饱私囊,把朝廷运来的好粮食据为己有了!大家可是忘记周生岐的事了吗?” 本来众人听到谢琛解释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但听到这男子如此一说,都想到这些年,孟州本地官员尸位素餐,假公济私之事。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敢怒不敢言了这么久,也快忍耐到极限了。于是这些人的脸上,又纷纷露出愤怒的神色。 也有人小声发表不同意见:“但这位,似乎是从京城来的楚王殿下,他和那些狗官,想必是不同的罢。” 也有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听闻这位楚王殿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圆琛法师呢。圆琛法师一向慈悲为怀、亲民行善,又怎么做的出,在救济粮中以次充好之事呢?” 那男子给身边几个人递了个眼风,便有人不阴不阳地道:“欸,这可不好说啊。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狗官都一样。”他们挑衅地看了眼谢琛,“就算真是圆琛法师又如何,他放弃做普渡众生的和尚,转而又当亲王又当赈灾官,你怎么会觉得,他与我们穷苦百姓,是一个战线上的呢?” 此话一出,之前提出反对意见的人,神态之中,也掠过犹疑之色,倒是闭口不言了。 谢琛的声音被淹没于众人话语中,他索性闭口不言,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幕。 他岂会不知,这是有人早就精心设下的圈套。 他仔细端详着领头男子的容貌,像在留心记住。 那男子被谢琛幽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他早就从自家大人那里听说,这位楚王看似温和弘雅,实则是个狠角色。 但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站在他这边时,心下稍安,眼中闪过得意之色。他脸上却表现的一脸哀痛,用手抚平阿贵兀自瞪大的眼睛。 “阿贵,兄弟这就去为你报仇!” 说着他举起榔头,向谢琛而来。 谢琛身边本就带着侍从,看到此情此景,自是阻挡。 但明明只是用刀格挡了一下榔头,那男子却惊呼一声,他的胳膊上,变戏法似的,多了一道正往下滴血的红线。 “杀人了,狗官杀人了!” 随着这一声呼喊,现场彻底乱了。 那男子说完这番话后,望着逐渐失控的人群,他嘴角勾了勾,本迅速快速溜到一旁,收看接下来的好戏。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人生生擒住。 背后是一声熟悉的轻笑,他甫一回头,对上侍从如烙铁般的手,以及谢琛似笑非笑的眼神。 男子脸上霎时有慌乱之色一闪而过,但他看见自己手下伪装成灾民的那些人,和被鼓动怂恿的百姓,都朝谢琛走来时,脸上的惊慌失措变成了有恃无恐。 谢琛手下侍从虽武艺不凡,但终究抵不过人潮汹涌。那些人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侍从和谢琛,而那男子看到时机,也打算借机挣脱谢琛侍从的控制。 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落入水中。 然而被煽动的灾民劳工,还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愤怒之中,并没有发觉,其实他们要找的人,已经不见了。 黄河浑浊的水面上,先是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花声如军阵不散的鼓点。 后来人潮退去,涟漪渐渐消散,江面恢复了往日的阒静,但这宁静,却更像是荣华谢后永寂的山川。
第66章 别来无恙 一把月白纸伞高悬于二人头顶…… 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 京城在下雪。 冬天的雪大如鹅毛,纷纷扬扬,整个街市上银装素裹, 有如仙境。 迟向晚却无心欣赏美景,无数的雪花向她的脖颈外裳袭来, 她也不知往屋檐下躲避,只愣怔地站在道路中间, 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 迟向晚浑然不觉。 孟州灾民出现吃完救灾粮后中毒死去之事, 河岸边以工代赈的灾民劳工们失控, 民变发生, 而在混乱之中,楚王落入黄河, 生死未卜。 事情已经半个月有余,但人还是没找到, 连孟州新上任的刺史,都在奏折中隐晦表示, 只怕楚王殿下, 已不幸遇难。 雪越下越大,有雪花落于迟向晚颤抖的指尖,很快受热融化, 化成水落在地上, 像是一道呜咽的残痕。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心中无数遍地, 回旋着这句话。 去年,他们落水后漂流几十里,不也无恙生还…… 更何况,他在船上答允过她, 会平安归来。他怎么会食言,又怎么敢食言呢? 迟向晚认为,自己在足够冷静地分析着,可是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雾气蓄满整个眼眶,像是往岸上不断溢水的湖。 心底,另一个声音不住地对她说,不是的。 希水河的水,论起汹涌,又怎么比得上河道逆流的黄河主干? 怎么可能像上次那样,给谢琛顺流而下、一路漂流的机会? 而且当地官员搜查半个月仍未果的情况下,才将情况上报中央朝廷。自他落水至今,也有一个月了,如果他真的还在,又怎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迟向晚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全身发冷,冬日熹微的阳光,被冰雪反射得细碎又刺眼。 她低下头去,看着被雪覆盖的地面。 白茫茫的雪面,擦去了往日的影子。 或许,从此往后,在她的生命里,再无春夏,只有秋冬了。 …… 随着孟州当地救济粮被发完,当地官员处理不力后,很多灾民积攒了数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 灾民成了暴民,他们砸了府衙,出了孟州,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城而来,求一个活路,讨一个说法。 而这样,暴民又成了流民,流民在京城城门外,自发地扎起帐篷。 人都跑到眼皮子底下了,皇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尽管京城常平仓中余粮不多,他还是命户部将常平仓中的粮全部拿出来,供给流民。 而京城的天潢贵胄、王公大臣们,也纷纷自发地设置粥铺。 言氏、迟氏、温氏这些大族,自然不甘落于人后。 但这些家族世代盘桓京城或者边关,鲜少在地方有过主政的经历。因此施粥时,只管布施,鲜有管理粥铺。 很多时候,粥铺甫一施粥,便被人一抢而空,有些人抢了好几碗,而有些人则老实排队,直到最后仍一无所获。 这个冬天既漫长,又短暂。 说它漫长,是因为冬天发生的某些事情,在一些人心头曾下过一场不曾停的大雪。 说它短暂,是因为一晃又到一年春好时,晨雾笼罩着的京城,杏花如期而放。 花瓣洁如雪,花蕊粉似霞,它们挨挨挤挤,缀满整个枝桠,正所谓春满枝头。 有小孩子在杏花树下跑来跑去,竞逐嬉戏,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活力。 他们捡起树坑里碎玉般的花瓣,得意着向同伴炫耀,有时你给我一瓣,我给你一片,他们脸上挂着明媚而纯粹的欢笑。 像是在售卖整个春天。 是日,迟向晚正往自家的粥铺走去,但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围着一群流民,一个个双目瞪圆,吵嚷怒吼着在闹事。 这是言氏的粥铺,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分发义粥的机制存在问题。 一些流民每次都抢不上粥,他们排队排了老久,却只能眼睁睁看见排在前面的人,喝完一碗又来一碗,而负责分粥的人也不管,只管自己舀完便罢了。 虽说王公大臣设立粥铺,除却真心帮扶流民外,也存在扬名立万的考虑,但施粥终归是善举而非义务。 但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没抢到义粥的流民,看到那些抢到不止一碗的流民,心中不甘愤懑,于是他们聚集起来,在粥铺前叫嚷不休,非要言氏粥铺给个说法。 这时恰逢天公不作美,天色骤阴,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言氏粥铺的主事人,头上淋着雨不说,还被流民来回推搡着,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狼狈。 偏巧这时候迟向晚路过,那负责施粥的言府仆从,认得迟向晚,想着迟向晚和自家少爷的关系,喊了声:“迟小姐。” 那些流民听到这一声喊,向迟向晚看去。 他们本是底层目不识丁的庶民,对京城这些氏族没有什么概念。见分发粥品的人,与眼前这位小姐打扮的人,仿佛熟识的样子,以为迟向晚是理事的人。 一部分人便分散开,向迟向晚走来要讨个说法。 柔和绵软的春雨率先而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颗又一颗的冰粒,它们混在潇潇春雨之中,将京城织起一道朦胧的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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