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就算有人一头撞死在金殿上,也不会更改几乎已成定局之事。 所以他冷眼旁观,任由她四处折腾。 馨甜的熏香从香炉袅袅散开,一室幽静。那香也是皎皎从宫里拿来的,说是对他的旧伤有益。熟悉的香气盈满鼻端,心底浮躁更甚。 徐空月蓦地合上公文,啪地一声响,惊醒了恍惚中的皎皎。 她像是正沉迷梦中,被这小小动静惊醒,身子猛的一颤。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像极了林间懵懂小鹿。 徐空月便有些懊恼,不该发出这么大动静,吓着她了。可随即又有些恼怒——他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对她心软。 于是脸色便冷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声音更冷,仿佛数九寒天的冷风。皎皎的眼睫微微颤动,未语泪先流,“为什么?” 来的路上,她想问的问题很多,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去长公主府拿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做这一切?母亲与父亲有亏待过你吗?如果你只是气我强求来这桩婚事,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拒婚? 可真的站到了他面前,她却只能问出这三个字。 徐空月却垂下眼帘,静默着,不言不语。 皎皎的眼泪无声无息滴落下来,仿佛莲叶间滚动的晶莹露珠。 三年时光里,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她的眼泪,往往那些早已下定的决心,最后都败给了她的眼泪。 他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对待仇人的女儿,有什么理由心软呢? 可他还是一次次妥协。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可下一次看到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心软。 皎皎还在默默流泪,眼泪从脸颊一颗颗滚落,如珠似玉,散在尘埃里。 “为什么?”他听到皎皎又问了一遍。咬牙切齿,字字发狠。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血海深仇,只有用他们的血,才能洗刷。 皎皎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痛苦,猛地朝他扑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她这样喜欢他,想尽办法讨他关心;明明她费尽心思,让母亲父亲在仕途上帮衬他;明明她这样信任他,从不过问他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怎么忍心伤害最疼爱她的父母? 拳头如雨,砸在他身上,却远不及心底的痛苦的与仇怨。 他一把抓住皎皎的手,将她钳制住按在了桌面上。桌上的东西哗啦掉落一地。他的目光阴冷黑暗,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天际,“你问我为什么?”又掺杂着层层不能吐露的苦痛,“是因为你从未见过什么叫尸山如海,什么叫血流成河!”
第9章 我从未想过利用你 他话语如寒□□刺,将皎皎所有挣扎的动作封存住。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什么意思?” 徐空月望着一无所知的皎皎,却只想冷笑。 他也确实笑出了声。“你可知道,曾怀远定国公封号的由来?” 皎皎如何不知?就算她从未关注过朝堂风云,却也知道,曾怀远被封定国公,是因为他将漠北城从北魏的手里夺了回来。 然而徐空月听了,却愤怒的双眼充血,他望着皎皎的目光,仿佛穿过十多年的光阴,看到了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那你可知,漠北城又是如何丢的吗?” 漠北城如何丢的?旁人或许不知,但是皎皎身为定国公之女,再清楚不过。“是因为守城将军徐延护城不利,被北魏军攻破了城门。”她没有目睹那一战,却也知道,被北魏铁骑踏破的城门,内里是一副怎样的人间炼狱。 徐空月却冷笑一声,“可漠北城原本是不会城破的。” 皎皎愣住。 “你与世人一样,只知道曾怀远夺回漠北城之功,却不知,当初漠北城被围困,徐延将军接连派出十二批人马出城求援。”他望着皎皎的目光愈发冷漠憎恨,“可是最终却没有求来一个援兵。” 皎皎被他满目恨意震住,湿漉漉的眼睛微微睁大,不自觉问:“为什么会这样?” 徐空月笑了一声,语气越发柔和,可神情却越发冷漠:“因为他们在等着漠北城破。”只有漠北城破,才会有夺回漠北之功。曾怀远才会被封为定国公。 可是一个人的战功,为什么要用一城百姓的性命做踏脚石?守城的徐延夫妇又何其无辜?满城百姓又何其无辜? 所有人都说,漠北城破,是因为徐延将军守城不利,可谁又知晓,在外无援军,内无守军的情况下,徐延夫妇与八千守城战士,誓死顽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至今仍记得,北魏大军破城之后,北魏统帅看着徐延夫妇的尸身,说了一句“国有此将,国之大幸”。而后将两人尸身悬挂城头,以慰军心。 然而漠北城被夺回之后,被北魏统帅称赞过的徐延夫妇却只落得了一个“守城不利,功过相抵”的凄凉下场,连尸身都无人收敛。 徐空月望着满目泪水的皎皎,只觉得心头快要炸开,一字一句皆是血泪:“你只觉得你父母枉死,可当年誓死守卫漠北城的徐延夫妇与那八千守城将士的死,又该如何?” 皎皎被他所说的事实彻底震惊住,她呆呆望着他,突然之间福至心灵,问道:“徐延夫妇,与你是什么关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可是望着徐空月的神情,却也知道他与徐延夫妇并非毫无瓜葛。 果不其然,徐空月微微垂下眼帘,先是低低笑着,而后才抬头,一字一句说:“皎皎,其实我们之间,很早之前就已经有着无法忘却的血海深仇。” 他如何不知道皎皎无辜,可徐延夫妇难道就不无辜吗?那守城的八千将士就不无辜吗?那场战乱中死去的人就不无辜了吗? 漠北城最初被围困,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坚持到援军到来,他们就能强势反扑。可直到漠北城弹尽粮绝,饿殍遍地,也没能等到所谓援军。 他亲眼看见母亲换上与父亲一样的戎装,站到了城墙上。他想挣脱乳母的手,飞奔到母亲怀里,却被乳母紧紧搂在怀里,“小少爷,那里危险,你不能去。” 他指着城墙上母亲的身影,“可是母亲在那里……” 话音未落,便看见一支穿云箭飞来,擦着母亲的身影,射中她身后的护卫。 乳母反应很快,立即捂住他的眼睛。殊不知,他早已将那飞溅而起的血色映入眼中。 他也曾亲眼看见城中老幼妇孺,拿着家中的镰刀扁担,誓死保卫家园。乳母紧紧搂在他,藏着在一户百姓家中。他听到外面呼声震天,兵戈交接之声四处响起。 更曾亲眼看见北魏的铁骑踏破漠北城门,肆意挥舞的长刀砍断守城将士的脖颈,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溪,又渐渐汇聚成河。乳母身中数箭,将他藏在身下,温热的血液湿透了他的衣衫,他听到乳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一字一句告诉他:“小少爷,你不能忘记今天,你要报、仇!”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周边无一活口。无数残肢断臂交杂在一起,甚至分不清谁是谁。有残缺的尸体还睁大眼睛,仰望苍天,似乎在控诉苍天不公。 苍天何时公平? 漠北城破之前,母亲让乳母带着他离开时,曾对他说:“你父亲身为守城将军,城在他在。”她的目光那么柔和,没有一丝丝悲天悯人、愤世嫉俗。“我是你父亲的妻子,他留在这里,我就要陪在他身边。” 年幼的他什么都不懂,只会说:“可是母亲,我不想离开你和父亲。” 母亲笑了笑。记忆中,那是她唯一显露的笑容,那么柔和,又那么哀伤。“你要记住,父亲和母亲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城中千千万万你这样的孩子。” 他不懂,却知道父亲母亲从未因援军未到,而怨恨什么。他们始终坚守城门,从不后退,直到城破之时。 可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望着满地残肢断臂,心中却只有仇恨。 他望着皎皎的目光那么柔软,仿佛看着最心爱的姑娘。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细语。可话语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皎皎只觉得冷风从头顶灌入,浇得浑身上下一片悲凉。她的眼中仇恨与悲凉交织,心痛到麻木,反而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所以,你娶我,只是为了接近长公主府,只是为了接近定国公?” 徐空月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不是的。” 他的眼眸之中满是冷漠哀伤,却唯独没有该有的仇恨:“我从未想过利用你。” 皎皎却蓦地想到,她与徐空月之间的婚事,徐空月其实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婚事,是由皇帝赐婚,不得悔婚。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任性妄为,都是她咎由自取。 是她将这样一头满怀恶意的狼,拉到了母亲与父亲身边。是她哭喊着哀求母亲,放下不该有的成见,提携他。 是她,造成了今天的一切。
第10章 长公主在天牢畏罪自尽了…… 皎皎失魂落魄回到长公主府。莫总管闻讯匆匆迎了上来,瞧见皎皎此时的样子,顿时被惊了一下。 这段时日皎皎早出晚归,四处奔波,憔悴了很多,消瘦了很多。可不管在外如何遭受冷遇,她眼底总有一丝希望。如今的她,眼底的光芒好似彻底熄灭,再也瞧不见一丝半点星光。 他不知道皎皎遇到了什么,更不知如何劝慰,只是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皎皎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从徐府出来,她满心就只有“回家”这一个念头。她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外受了欺负,就回到家中,奔进母亲父亲的怀里,寻求安慰。 可当她真的回到长公主府,才惊醒这里早已物是人非。而她想要找的两人,身陷囹圄。 眼泪无声滚落下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年,她一直成长在母亲与父亲的羽翼之下,没有见过一丁点儿风雨。 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走到了父亲的书房门前。 这里是她年幼时最喜爱的地方,那些暗柜密格就像是一个个宝藏,等待她去发掘。 等她翻开了所有的宝藏,便开始对父亲时常拿在手中文书感兴趣。她不知道那些文书是什么,只知道父亲对它们的注意力远远大于自己。于是每每她窝在父亲身边时,就会将桌案上的文书弄乱。甚至去抢父亲手里的文书。 母亲每每瞧见,都是紧皱着眉头,将她训斥一顿。只有父亲毫不在意,将被弄乱的文书整理整齐,再将她抱到膝头,摸着她的发顶,戏谑着问:“皎皎是想帮父亲看文书吗?” 年幼的皎皎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我想让父亲不要看这些文书了,去陪我玩。” 父亲笑着,将一本文书在她面前摊开,“可是这些文书关乎到千千万万个孩子能不能跟父母一起玩,如果父亲去陪你玩,那么就会有很多与你一般大的孩子再也不能和他们的父母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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