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那个瞬间刘彻感受不到任何支撑他的东西!他的所学、所知、所感、所控、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与这个世界渐渐隔绝。 再也无法掌控年轻生命的倔强和激情,皇权也好,感情也罢,任何能与年轻生命牵连的一切都与老去的自己格格不入。 而未来是他们的,与他们格格不入就是与未来格格不入,岁月的流逝在此刻变得更加可怕,害怕仓皇、烦躁不安、多疑敏感都变成了随时爆发的情绪。 刘彻很难控制,甚至...如今已被这样的情绪控制。 但是卫子夫说她就是我…… 没错啊! 若说刘据还与自己不同,那一辈子相知相伴的卫子夫则跟他是最像的。从年轻到老去,永远从他的角度想升迁任命、想用兵布局、想民生朝政、想奖惩生死、想外交征夷...... 想.....喜怒哀乐....... 她比刘彻还要了解他自己,她的思想渐渐融入了他,刘彻忍不住想,或许卫子夫说的对,她就是我应该的样子。 她与孩子们都那么好,孩子们都敬重信服她。 那么回头,其实.... 只要跟她一样就可以继续跟年轻的生命、跟未来时光相连了。 对吧? 对吧…… 对吧! 回头跟她一样, 不会被诅咒、被刺杀、被哄骗..... 想起来回头似乎比抵抗放肆的欲望更容易做到, 回头好像变得没有那么令人害怕了, 那,不如试一下? 可是卫伉和敬声死了,言欢和言乐......也被他赐死了,虽然本都是可以法外容情,但那是她的孩子,她一向爱护子女.... 她…… 她现在没有反悔吧?没有变吧? 嗯…… 她对自己一向有耐心的应该不会! 朕回头了,她一定很开心!! 那! 那.....那要怎么告诉她?要直白的说,身边人死便死了,可岂不是要自己承认许多偏执纵欲的错误? 不可以,他只想悄无声息的变回去,就像从来没做错一样,自己只能暗示他们! 要如何暗示呢? 刘彻就这么继续想着,努力的想着! 榻上的钩弋夫人等了好久都不敢松神,后半夜,刘彻没睡,她更不敢睡,早上洗漱都有些脚软发虚。 直到金日磾前来见安,刘彻似想起什么,骤然问道,“当初入宫为奴,可感冤枉?” 金日磾顿了顿,头都不敢抬,道,“并无,臣唯有敬服!” “为何?” “大将军之名早有耳闻,一路更慕嫖骑将军风采,自小匈奴之俗,一强一弱,理当臣服!” “那朕呢?”刘彻总觉得一向谦卑内敛的金日磾,此刻一提起卫青和霍去病,话语都不可控制的带着几分激动颤抖,他对卫青和霍去病的仰慕,经年过去,依然深厚,让刘彻忍不住问他起对自己的感受,“不必拘束,朕恕你无罪。” 金日磾照旧是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开口声音的波动却明显了一些,“臣对两位大将军的仰慕和臣服,不如两位大将军对陛下,后承教未央宫内廷,识汉文读汉书,如今对陛下的仰慕和臣服,虽因两位大将军而起,却因陛下本人而至今日。” 这话听着很好,刘彻很满意,可直面内心,他自己明白,金日磾对自己的态度,完全是因为信服两位大将军,进而臣服两位大将军臣服的人。 刘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在甘泉拿两位大将军无可奈何。 子夫和据儿,也是如此吧? “传信回长安,皇曾孙,赐名...不!就说,可名为......病已。” 若自己做出的过分的一切,都如当初鼎湖的一场病,那今日‘病已’,请子夫和据儿掀过往事,一家人和和美美。 若‘病’这个字,还能让她们想起去病,那就让这个相似的名字,提醒他们,看在去病和仲卿的面上,让一切过去。 可好? ~~~~~~~~~~~~~~ 可好? 这样柔软的态度,并没有将刘彻突然变得柔软的内心,正确的传达到未央宫。 就在刘彻一整夜一整夜,做梦惊醒,又辗转反侧的时候。 言思给卫子夫送来了言欢言乐生前的信,并请辞前往石邑,探查风土人情,田千城换班随行。 卫子夫多嘱咐了两句注意安全,并没有阻拦,出去也好,如今长安才是最危险的。 瑕心主动送言思出去,特意拦了她几步,“长安不安,天下又何敢安呢?公主,有时候到了该断其后路的时刻,便该有杀伐嗜血的手段!” 言思骤然想起了言欢留给自己的那句话,二姐的本来意思,若不得已,让她假死避祸。 可这句话,言思不明白,“这话,总感觉在暗示我什么?” 瑕心淡淡一笑,上前两部,“有齐王先例,可见诸侯王暴病而逝也非罕有,公主路过昌邑,可要多想想,这安稳天下,是卫家和刘家保下来的,给谁都行,却绝不能让姓李的沾染半分!” 这是,要让自己杀了昌邑王刘髆! 言思没有再如一个被娇宠长大的公主一般,惊慌害怕,反而目光深深,若有所思的看着陪她长大的瑕心。 她因惧怕亲近之人争吵,而从繁杂的宫务中脱身出来,可此刻,轻飘飘要人命的话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像极了狠毒老辣的刑吏! “这是母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公主,为何要走呢?”瑕心不答反问,“难道公主不帮忙就算了,还真要临阵脱逃么?” 言思收回了目光,依旧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纯良,“瑕心姑姑高看我了,但见我常来往的言瑾便知,国事不通,我本就是个自私的公主,什么都不会管!” “公主?” “这样狠绝的心思,姑姑竟然敢如此想,就不怕死吗?” “如今长安不安,天下无天,血,又何妨流得再多些?” “……从小姑姑带我长大,从来没想过姑姑开口要人命如此平静淡定。” “奴婢,出身椒房殿。”瑕心似乎并不害怕,似乎还有些骄傲。 但言思突然觉得瑕心看起来很危险,至于为什么?哪里不太对?言思说不出来,“我现在很好奇,你对我母后,到底是什么感情?” …… 看着沉默低落的瑕心,言思也无暇多加警告。 只留下六个字——“万事与我无关!” 言罢不待瑕心再说什么,言思转身便快步上了车辇,绝尘而去。 待言思出宫后,除了与曹宗和卫不疑告辞,甚至连言瑾都没有打招呼,就带着田千城火速离京了。 “先去哪里?” “……先去……拜访昌邑王!” 当然,这事,谁都不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最没存在感的公主,去做了什么。 椒房殿这边,没有得到言思的应允,瑕心别无他法,只好遗憾返回。 再次入殿,听到的却是尹婕妤和李八子的声音,“莫再说钩弋夫人是个糊涂人,所以一路被人拽着就上来了,从卑微处起身的又何止她一个?我也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再看看满宫的人,一多半都是卑微处起身的,又有哪些个糊涂着被人拽拖到如此狠毒的地步?有些人天生便是坏的。” 尹婕妤冷哼道:“李禹杀虎的前因后果可是我亲眼所见,没有她在背后撺掇,陛下会突然命人提前放老虎吗?那个出身高贵的侍中,不就是傍上了海西侯么,当谁都不知道呢!” 听着一切争吵的卫子夫,只是神情专注的摩挲着言思送来的绢帛,她曾经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学习过如何种桑、养蚕、纺丝、染色、织绢....... 类似这上好的绢帛,曾经被制成衣服、香囊、锦被、榻垫...... 送给爱人长辈,送给兄弟姐妹,送给子孙儿女,寄托时时牵挂的关心,可如今,这绢帛,记的,却是她两个女儿的遗言! 是她的骨血,在世上唯一留存的东西。 “皇后?”下面两个人惊呼出声,齐齐围了上来,“皇后你别哭啊!” “是我说错话了,我们只说服陛下,日后便是赢了,也不对钩弋夫人下杀手了,都听你的,别哭啊!” 两个女儿死的那天,卫子夫没有哭,下葬的那天,卫子夫也没有哭。 她总觉得,要给两个最有骨气的女儿争气!她不能在‘前锋们’奋勇杀敌,死在阵前的时候,软弱的像个要失败投降的懦夫! 可是,不止懦夫有眼泪,勇士亦有。 尤其是,当尹婕妤、颜容华和李八子围过来哄劝,卫子夫再怎么尽力忍耐,情绪却更加汹涌,眼泪争先恐后的、大滴大滴的砸在绢帛上。 她的女儿们,在赴死之前,心心念念都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心情。 甚至留遗言安慰她,“若女儿一生得遇如父皇般的丈夫相伴相许,在他的身侧,感受过天下最波谲云诡的手段,最瑰丽奇幻的学说,最灿烂辉煌的岁月,亦会拼尽全力拽昏聩于已颓,拉偏执于既陷! 哪怕在黎明之前,让热血洒在黑暗中,任长啸哑于迷雾里!” 她的言欢,抱回来时弱得如一只快病死的小猫,如今却是最勇敢无畏的。原来小欢不是没有去查过自己的生母,反而因为查过,更爱整肃后宫隔绝巫术,免妃嫔重蹈覆辙的母后。 卫子夫没想到,当初从巫蛊献祭中救下来的孩子,微弱的求生求全,待长大后,竟然用生命再次抗拒着巫蛊之祸! 而她的言乐,曾经胆小娇弱的小公主,刘彻千般不舍远嫁的小乐,如今竟也敢上一句,“若边疆属地安稳,为亲人而死,舍我何惜!” 两个女儿字字句句都没有责怪自己未能护她们周全,反而说异位相处,也会体谅她对刘彻的感情,体会她在失去众多后,依然不变的坚持! 大概,除了她的孩子,再也无人可把遗书写出战书的风采! 据儿,我想,我们母子二人,不管日后有多难过,都要继续坚持下去!哪怕下一个,在黑暗中洒下满腔热血的是我们! 在尹婕妤等人面前痛快的哭过一回后,卫子夫似乎卸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开始重新收拾心情。 归岚和简绿,两个精力最充沛的姑娘陪着她,一同擦拭书房竹卷。 瑕心和攸宁就在殿外,慢悠悠如同拖时间一样给那两口停放多年的青缸换水换花。 归岚在殿内兴致勃勃的问,“皇后,这些都是您曾读过的么?” “差不多吧,原来在永延殿没有太大的书房,陛下就在石渠阁给我单独开了个小间,不过后来给据儿和去病用了。毕竟自从搬到椒房殿,哪里都宽敞不少,一切就到这里来了。” 简绿似发现了遗憾的事,“皇后,这《尚书·大禹谟》怎么像是被拆了,这样好的字,一定是哪个知名学者的手笔,太可惜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66 首页 上一页 454 455 456 457 458 4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