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再不想见她,即便他素来不尊鬼神,可这十年来,每每宗庙不论举行大小祭祀,他除非远征在外,不得回宫,否则必定雷打不动地准时出现,所以她才这么笃定。 两日后,冬祭大典。 贺兰世镜这几年愈发深居简出,相传是身体不适,她这个可通阴阳的神灵转世竟也会有体会凡人生老病死的一日,颇有些可笑。贺兰云裳代为主持祭礼,手执贺兰家族传了数百年的法杖,面色冷峻,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一切。 萧旭在前首祭,萧清规与萧翊并立其后,行亚祭,他们相隔不过一人的距离,在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中双双跪地,行三拜九叩之礼,郑重过天子大婚,奈何祭祀并非喜事。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萧翊好几眼,过去总是他在祭礼上开小差,毫不顾及地偷看她、逗弄她,叫她在此等严肃的场合忍得煎熬。可这一次,他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萧清规这才迟缓地生出慌乱之感,他似乎是真的动怒了。 那天他答应由她来处理与冯家的婚事,说给她时间,却也说,要等她处理完才能再见他。当时她并未多想话中的含义,一拖就是数月,眼下可以确定,他心意坚决。 冗长的祭礼结束,已近午时,朝臣与宗室们相继散去,萧清规刚打算上前与萧翊攀谈,也不知他是没看到还是故意的,迳直走向萧旭,兄弟俩旁若无人地私语,似乎在说什么隐秘之事。 两人聊了几句就要离开宗庙,萧旭发现她还没走,连忙主动上前,语气有些小心谨慎:“皇姐,朕与皇兄要去议事堂清议,皇姐不如同往。” 萧清规正想转头看萧翊,他却已经先走一步,户部尚书冯湜并未离去,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等候,萧翊睃了他一眼,迳直先走,冯湜则跟了上去。萧清规心中明了,他们想必要商议拨冗军费之事,难免暗自揪心,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婉拒萧旭:“到了吃药的时辰,本宫就不去了。” 萧旭又关怀了几句,倒也不像作假,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寿眉,走远了也在同新任的主管太监下指令,大抵又是要往她宫中送些珍宝补药。 萧清规立在原地发了会儿愣,旋即急忙地走出殿内,被过高的门槛虚虚绊了下,幸亏寿眉将她扶住,她则紧捏着木框,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久久缓不过来。 寿眉看在眼里,极为心疼,不免怨怪地看向萧翊远去的方向,咬牙说道:“长公主,奴婢扶您回宫罢。” “去议事堂外不远处那座亭子等他。” “长公主……”寿眉不得不随着她前去议事堂,到底没忍住抱怨了句,“即便王爷不满长公主的婚事,也不该如此冷落长公主,云裳姑娘都说,长公主断不可如此郁结下去,不利于养病……” 萧清规全当未闻,孤亭风冷,即便她又添了件厚重的斗篷,身子到底很快就凉透了,暖不起来。 等了足有两刻钟头,寿眉早已命人端来了炭盆,奈何凉亭实在是不防风,她急得正准备冒死闯进议事堂,萧翊总算出来了。 看到萧清规的瞬间,萧翊险些没忍住脱口而出的关切,欲盖弥彰般申饬了寿眉一句:“你怎么伺候的?就让她立在风口处?” 寿眉夹在中间分外艰难,解释了句:“长公主执意要在这儿等王爷……” 他调转目光盯向萧清规,虽未说话,萧清规却看懂了他眼中的含义,无外乎是在问她:事情可处理好了?可他岂会不知婚事并未被取消。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萧复驾崩之前,她铁了心不愿嫁人,萧翊也始终不娶,他们是站在一起的盟友。如今她想嫁人,萧翊不准,盟约毁坏,他对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可大抵是恃宠而骄的道理,萧清规等了他这么久,看到的还是他的冷脸,瞬间哪还顾得上过错的源头是自己,只想同样朝他放支冷箭,也叫他痛上一痛。 于是萧清规咽下了原先要说的软话,言道:“半月后便是我与冯公子的相看礼,在芜园举行,皇兄可要来?” 她与其他男子的相看礼,竟然还敢叫他,就不怕他把喜事变成丧事?萧翊气极笑极,冷声反问:“皇妹是在邀请我么?” “自然,第一个要请的就是皇兄,还望皇兄赏光。” “皇妹如此盛情,本王怎好不去……” 萧清规不让他把话说完,打断道:“皇兄这是答应了?” 萧翊牙都要咬碎,只能往肚子里咽,冷哼一声就要走人,萧清规的声音还是追了上来:“如此妹妹便等着皇兄驾临。” 萧翊沉声接道:“你最好赶紧给我回宫,否则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再叫人把你抬回去。” “皇兄但凡来打好了。”萧清规语气强硬地回道,很快又给了他个台阶下,“我站得腿软,回不去了。” 她以为萧翊会过来抱她,或许萧翊也是想的,可这计谋今日并未奏效。 “腿软了就爬回去。本王还有要事前往京郊大营,不然定要在这儿看着你爬。” 看着大步远去的玄衣身影,萧清规鲜少地体会到懊丧,气得将怀中微凉的手炉砸落在地,咒骂道:“真是可气!” “奴婢这就去传步辇。” 寿眉一路小跑着,刚拐了弯就撞上四个小太监扛着驾空步辇,当即将人拦下:“先随我去将长公主送回宫中。” 小太监们并未多言,只默默跟上寿眉,送萧清规回嘉宁宫。 那日是冬至,夜开始变得更加漫长,萧清规提早就寝,却始终无法安睡。 宫门还未下钥,有内监掌灯前来,窃声与寿眉耳语,人走之后,寿眉在廊下吹着冷风踯躅许久,终是敲响了寝殿的门,入内禀告。 “长公主,宫外暗哨来报,王爷他……” “他又怎么了?” 萧清规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更知萧翊擅于先发制人的秉性,只是没想到他行动得这么快。 寿眉硬着头皮说道:“酉时京郊演兵结束,王爷入城后回王府更衣,随后……随后去了贤宾集听曲儿。” “与范闳一起?” “非也。王爷独自去的,还叫了个胡姬作陪,名唤弦姬,乃是名北朔女子。” 萧清规沉默许久,寿眉立在原地等候,隐约瞧见萧清规坐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许久才说道:“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打搅本宫的美梦?” 寿眉拿不准主意似的,疑惑叫道:“长公主?” “本宫今日受了凉,寝帐刚暖起来,难道还要出宫去寻他不成?兄长到底正值盛年,难免血气方刚,我这个做妹妹的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还不如蒙起头来睡觉……” 她低喃着说了许多的话,寿眉半点儿也没听懂到底是何意思,说是不在意,瞧着又是在意的,寿眉倒并非觉得萧清规该立刻出宫去“捉奸”,他们到底是兄妹,萧翊又素来洁身自好,流连乐坊与胡姬饮酒取乐,有损他的名声,所以寿眉才决定入内打搅。 萧清规说完了一通话,始终听不见寿眉的回应,午时的恼火刚平复,又起新火,倒是彻底睡不着了,还是负气同寿眉说:“杵着做什么?下去罢,本宫要睡觉。” “是,长公主。” 半个时辰后,寿眉拎着灯笼最后巡视了一圈宫门,确定已经落钥,正打算回房歇下,却见萧清规身着寝衣,只披了件外袍走出寝殿,立在门口瑟瑟发抖。 寿眉还以为是幻觉,一时间都忘了要过去催萧清规回房,院内寒凉,冷风直作,萧清规的声音暗藏愠怒,传进寿眉耳中。 “本宫才想起来今日是冬至,城中百姓要结伴颂夜,想着出宫去瞧瞧热闹。”她似乎犹嫌理由不够充分,补充道,“那株辟寒犀放得离床头太近了些,每每入夜便会隐隐生辉,惹得本宫辗转难眠,你去找方帕子把它盖住。”
第16章 惨绿的旧事(3) 明明已近深夜,永安城中却热闹非凡,万家灯火长燃,百姓伴着如酥细雪相聚于街头,大大小小的摊位连成长队,阵仗怕是仅次于上元灯节。 马车低调停在贤宾集一侧,萧清规扶着寿眉的手走了下来,摊开手掌接住落雪,寿眉见状想要撑伞,萧清规摇头拒绝,按下了她支伞的手。 寿眉忍不住念道:“淋了雪受凉可不好了……” “哪里就那么娇贵,这么小的雪点子,落在斗篷上便融化了,握都握不住。” 寿眉无奈地把伞抱到怀里,打算等雪下大了立即撑开,只见迎面跑来几个身着冬装的稚子,口中嬉笑叫着,寿眉连忙挡在萧清规身前,生怕冲撞了她。 “这些孩童不过刚会跑的年纪,还不回家睡觉,爹娘也不管管。”寿眉许久没出过宫,一出来就是这般摩肩擦踵的热络景象,不禁有些担心,嘀咕道,“不过是冬至,大誉素来没有庆贺的习俗,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便是了,还是北朔传过来的风气……” 北朔崇奉月神,以月为尊,冬至是长夜的开端,北朔人是必要劳师动众地庆贺的,郑重过中原的除夕。萧复在世时,北朔率先与大誉通商互市,关系稳定了二十多年,更有不少的北朔人到永安经商,甚至定居在永安,多聚集在城东的崇宜坊。 萧复为彰显对北朔的友好,干脆御笔一挥,改崇宜坊为安朔坊,从此凡是来京的北朔人更是蜂窝般涌进安朔坊,百姓安居乐业,上面也方便管辖,倒是一举两得之举。 到底是出了肃穆的宫城,寿眉虽有些抱怨,也不像在宫中那么克己复礼,孩子气地发起牢骚,很快便发现萧清规始终不发一言,微扬起头来望着近在眼前的贤宾集,寿眉无声叹气,心知长公主还是放心不下,虽不承认是为了王爷而出宫,上了马车还是命车夫前往城中最热闹处,除了贤宾集还能是哪儿? 寿眉低声问道:“长公主,可要进去?” 萧清规并未跑神,闻言摇了摇头,缄默地看向面前雅致的楼阁,丝竹之声悦耳,传到街头,一派太平之象。 她逐个看过每扇窗牖,薄薄的一层碧纱挡住室内的风景,偶有人影闪过,暗香浮动。 不知萧翊在哪一间屋内。 萧清规心想,若是刮起一阵诡谲的风,将全部的窗都吹开就好了。 上天并没有理会她的歪心思,萧翊却像是听到了。她忽然瞥见某扇窗前出现了个略微高大健硕些的影子,贤宾集的男客多是些文臣文生,如萧翊那般的武人身形怕是难找到第二个。 窗被从内推开的瞬间,萧清规看到萧翊,穿的恰巧是她生辰那天穿过的衣裳,她记得上面幽深的十方莲纹,他正抬手扯了扯衣领,面带些许的不耐烦,许是包厢内太热,他才推开了窗吹风。 萧清规下意识想向后退步,她虽未站在贤宾集楼下的正对面,而是偏斜些的位置,萧翊若非扫视四周,定不会注意到行人错落中的她,可她还是怕被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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