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规面露惊诧,此事她确实是头回听说,还为此责备了萧翊许久,鲜有地唾骂他下了招臭棋,优柔寡断。 萧翊正要继续开口,驾车的车夫出声提醒:“王爷,前路吹了不少风雪,属下需得清理一番,可否等上片刻?” “不必,你就候在这儿,我们步行过去即可。” 车夫便搬了马凳,萧翊扶着她下马车,于雪地中趱行。 因是山路,二人都放慢了脚步,行了十余步萧清规便有些微喘,萧翊便陪她停在了原地,继续说完刚刚的话:“阿菩,我确实并非什么淡泊名利之人,却也从未贪图过权势。生父生母于我来说与陌生人无异,可我没办法当他们不存在过,这是你们萧家欠裴家的,也是我应得的,萧旭不该也不配夺走。正所谓天命靡常,唯德是亲,萧氏父子德行不修,抛开我的私念,从公义而言,我也不算行差踏错。即便日后要背负篡朝的骂名,功绩千秋,自有后人评说,我从无畏惧。” 梅林已近在眼前了,北朔的朱砂梅红得发紫,野蛮生长于九岭深处,皓银之中的幽幽胭脂,恍若身处梦境,日头半照进山谷,极为不真实的场面。 萧清规满腹愁思,有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说萧复与萧旭德行不修,她或许是不够公允,下意识地偏帮自己的父弟,可她当真想问,这二人所谓的德行不修有多少是为自己的私利?身处在那个称孤道寡的龙椅上,就注定要渐渐地丧失慈悲,皆非本愿,古来多少圣贤年迈之际也不免变得昏聩,而帝王素来与多疑寡情四字挂钩,假使萧翊坐上那个位置,他当真守得住吗? 她迟迟无言,萧翊心中也有些憋闷,还是率先宽解她:“我虽认为你不该擅自前来大营,可你来了也未必是错。过去我想萧旭对你到底有些真情,断不会用你来胁迫我,毕竟如果我不顺从他的胁迫,他也不忍伤你。你在宫中更适宜休养,假使我败了,你依旧是大誉的长公主,什么都不曾改变。你当我为何留陆真颜一命,就是想让他替我把你留在永安,寒沙川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提陆真颜,萧清规下意识解释道:“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还是那日,你也在的,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大抵觉得我已将他抛弃,他其实是个多心脆弱的人……” 萧翊不想多说陆真颜,话锋一转:“他也就这点儿用处,还尚未做到,如此也不必再留他。他敢投奔萧旭,我自会砍下他的头颅祭旗,也算为你惩治了叛徒。” 萧清规似乎已经听到鼙鼓的响动了,永安城外风声鹤唳,白骨露野,同时大誉子民却要自相残杀,她确实是不大赞成萧翊的。 “玄甲军可知你的决意?”萧清规问道,虽然知晓答案是显然的。 “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岂会不知。如今我进可直入京城,退可雄踞东南,他们远在辰州的妻小早已安顿好,此战应该速决。” 她来时与寿眉说过同样的话,可见他已从中做出了抉择。她仍不肯死心,继续问道:“顾放呢?宁远侯还在永安……” “宁远侯自有自保之法,他本就想扶持我登上皇位,只不过不如你在宫中消息灵通,萧复又去世得突然,他懊悔棋慢一招罢了。若是他是个胆小怯懦之辈,当年就不会把顾放送到我的军中。” 他给她讲这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萧清规则渐渐生出无力之感,原来一切早有可循,他始终将自己屹立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也间接促使了萧旭下定决心将他铲除。他是萧清规在宫外的同盟,只要将他的势力瓦解,萧清规这个摄政过的长公主也就自然被架空了。 她知萧翊心意已决,她是拦不住的。只是无论萧翊与萧旭谁输谁赢,都是她手心手背的肉,没办法不担忧。 萧翊牵着她的手漫步于梅林,心知萧清规已经无心再赏了,他们并未于梅林中漫步,而是径直穿过梅林,萧清规始终无言,大多是他在自言自语。 “你既来了寒沙川,我自不会送你回去,有朝一日你我一同返回永安,必是大捷之际。那些刀光剑影的厮杀,你不必看,都交给我。” 萧清规不愿再多谈这些,忽闻震天动的鼓声,九岭以北便是北朔疆域,鼓声想必自北朔皇城中传来,送神祭礼已经开始了。 她忽而幽幽开口,问萧翊:“万俟格可知你是……” “他大抵并未全知,对我却有些不寻常,我并不打算告诉他。” 半年前两人还在战场正面交锋过,万俟格留下腿疾,罪魁祸首是萧翊,他却不计前嫌,往玄甲军大营跑得勤快,还想将义女送与萧翊为妾,着实耐人寻味。 这或许就是血缘的牵绊,即便萧翊与万俟格的血缘如此单薄,虽然他为此只觉得烦恼。 萧清规听着那闷雷般沉重的鼓声,于九岭高处远眺北朔疆域,满心茫然,她还是想劝说萧翊一句:“他既给你递了帖,你当真不去么?据说万俟琅病重多年,太子监国理政,指不定何时便会……” 萧翊的脸上缺乏柔情,对此极为淡漠:“他的儿子都不愿回北朔看他,我又何必去?” “父是父,子是子,你自有你的选择。”她明知萧翊听不进去,声音渐低,“兄长,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人之一生,悔事繁多,如此,便不差这一桩。” 她犹想再劝,萧翊忽然扶上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看向北朔疆域尽头延绵的雪山。 艳阳高悬,长空如碧,祥云飘摇,积了整年的霜雪与冰凌犹如山崩地裂般滚落高崖,九岭随之一震,金黄色的姜水瀑布旋即落下,融冰化雪,素魄神女像现出真身,屹立于圣山之巅,俯瞰世人。 钟声伴着鼓声而起,百姓稽首叩拜,那是北朔的最高信仰,萧清规也不免因之震撼。 萧翊解释道:“相传素魄神女生长在玉山之中,每年送月神时,素魄神女便会露面迎接,等到北朔的春天过了,神女像便会渐渐被白雪覆盖,月神则从玉山西侧而出,今日是两神相会的日子,也是个吉日。” 萧清规心思一动,旋即掀起衣摆跪地,萧翊显然不能理解:“那是他们北朔人的信仰,你一个拜菩萨的人凑什么热闹?起来,地上冷。” “你不算是北朔人?该你来跪的,你不肯向菩萨叩发善愿,何不随着他们拜上一拜?也好叫她护佑着你。” “我的贪念太多,她也护不住我。” 萧清规仰头扯他的衣摆,淡笑道:“那你不拜一拜你的父母么?他们就在这九岭雪原之下,我是要与你一起拜他们的。” 钟鼓和鸣之声始终不歇,扰得萧翊心中很乱,强作挣扎道:“腿伤了,不便跪,你代我拜就够了,起来罢。” 她故意叫他那个陌生的名字:“裴明彻,我们眼下背倚着梅林,面朝着玉山,还有素魄神女为证,无上吉日,天朗气清,你不觉得很像成亲拜堂吗?” “你可知为何我不信神佛,却从不缺席历年的祭祀大典?”萧翊低头注视着她,忽而发出莫名的问话,不等她开口就已兀自作答,“不论元徽还是隆亨,每逢祭祖,皆是你我并立,那就算拜过天地、告过宗亲了。” 萧清规顿觉心潮涌动,怔愣了片刻后长跪着直起身来,出其不意地拽了他一把,萧翊唯恐撞到了她,不由地后退半步,屈下右膝,似蹲又似跪在她面前,正打算出言斥责。 萧清规已双手捧上他的头,逼他弓背凑向自己,他们额心相抵,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她的声音温柔得好似要溺死他:“那便还差一次对拜了,如此可好?” 萧翊反手扣上她的脑后,将她按到自己的怀中,他本想吻她的,触碰到她的一瞬却下意识觉得,不愿与她之间隔有空隙,吻则落在她的脸颊。 他在她的耳畔呢喃:“这不作数,我还要给你更盛大的,以誉朝山河为凭,中原子民为证,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不止梅林圣山,阿菩,这不够的。”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对此不置一词,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知心在因预计的凶险而提前作痛,有朝一日还会更痛。 他已经略带残忍地向她宣告了另一个决意:“而现在,阿菩,我要将你送走。” 萧清规立即推开了他,不解问道:“你要将我送往何处?为何将我送走?” 这几日他们便没睡在一起,他仍在自己的主帐中,与部下探讨军务,独自起卧,而她与寿眉一起住在他隔壁的营帐,深知他治军森严,且以身作则,她从未纠缠他荒废过光阴,甚至极其理解他的用意,这还不够吗? 萧翊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答道:“寒州已在我的掌控之下,你暂且安置在那儿,城中也比寒沙川和暖些,利于你养好身体……” 萧清规执着追问:“我问你为何要将我送走?” 萧翊无奈道:“你在这里,我心会乱。” “借口,都是借口。”萧清规不愿离开他,攥住他的衣袖恳求,“你觉得我在营中乱了军纪?如此我便不再出营帐,只等你回来……” “营地也并不安全,那天普天通的死士夜袭大营,寿眉说你惊吓得做了噩梦,还有你几次被冷醒,手脚总是凉的,你以为不让寿眉告诉我,我就无从知晓?” 萧清规知道拗不过他,仅用缄默反抗。 那震天的钟鼓声总算渐歇了,萧翊站起身来,他们也该回去了。他轻易便能将她拽起,拉着她往回走,萧清规几次挣扎,都很快被他扯了回去,二人无声交战了半路,终以她率先力竭而告终。 萧翊便揽着她向前走:“你再使性子,北朔的庙会你也不必逛了,我立刻押你回寒州。” 萧清规怒斥道:“威胁我?” “就是在威胁你。”萧翊坦率承认。 萧清规气得直喘,就地扬起积雪袭向他,萧翊生生受之,等她打累了才问道:“庙会你还去不去?” “你陪我么?”萧清规反问。 他看了一眼天光分辨时辰,答道:“自然。” 萧清规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兀自走远,发现萧翊没跟上后扭头看他:“还不跟上?王爷军务繁忙,再不去怕是又要被请走了。” 萧翊发出一声闷笑:“你家王爷现在腿脚不便,你就不能等等?” 她回去牵他,另一手也挽上他的臂,嘀咕道:“真想踹你一脚让你滚下去。” “你这点力气,还是省省。若你想滚下去,我倒是可以助你。” “用你的哪条腿?还不是要与我一起滚下去。” 马车绕过九岭,一路驶进北朔皇城,主街可谓摩肩擦踵,还有不少翻山越岭而来凑热闹的中原面孔。 过去萧清规便略有耳闻,这几日也算亲眼所见,寒州子民与北朔人相处得素来融洽,如今大抵唯有之前寒沙川的百姓对万俟格多有介怀,两国恢复邦交,关系便一如往昔和睦。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5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