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如何信你?” 陆真颜有恃无恐地走到她面前,兀自落座在榻上,给自己倒一杯冷茶,喃喃自语般接道:“是殿下先辜负了真颜,真颜不得已才背弃了殿下,殿下不能全怪真颜。” 萧清规不解:“我何曾辜负过你?三年来,我自认真心待你,甚至肯送你入朝为官,萧旭能给你的,我如何不能?你明知我的逆鳞,我也曾告诉过你,我平生最恨不磊落之人,你竟在背地里使些阴招,是你,辜负了我。” 陆真颜只拎着那杯冷茶,在手中把玩,看着杯中沉淀的茶汤荡漾,一如动荡的河山,尽在他的掌中把玩。 他看到窗边许久没有修剪的盆景,露出一抹怜惜,说出的话却是在冷嘲热讽:“殿下竟未提及“兄长”二字,而是以“逆鳞”代之,真颜倒是还有些不适应。过去殿下与真颜私下闲谈,总是句句不离兄长,即便是后来苛责真颜,也是以兄长开头,殿下今日为何没说呢?还是说殿下也知道,眼下他已是宫中的禁忌,可殿下又何曾畏惧过禁忌呢?” “你大可不必没话找话,我不愿与你啰嗦这些。我只问你,当初永安城中的谣言,是否由你散布?你又为何如此?” “殿下问真颜为何?真颜难道说错了不成,他不就是北朔鞑子的野种?昔日他夸大北朔叛军侵扰寒州,率玄甲军再度返回寒沙川,如今将要剑指你的弟弟,你竟还在关心何人在背地中伤了他。是,真颜承认,承认又如何?殿下还要治真颜的罪吗?是让陛下杀了真颜,还是像你的兄长那样,鞭笞我数百下么?” 萧清规不禁一顿,下意识反问:“他何时鞭笞过你?!” 陆真颜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前胸的肌肤,仅仅前胸那一块,就布满了幽深恐怖的鞭痕,大抵打得极重,受伤时必定皮开肉绽,才会形成此等伤疤,至于他不曾袒露的藏在衣衫下的其他部位,萧清规不敢再想。 “殿下满意看到的吗?那日真颜不过说错了话,不想惹得殿下发病昏厥,他岂会如此宽容?!真颜不怪殿下,毕竟真颜知道,假使殿下苏醒,定会护佑真颜,而不会眼看着他对我严刑拷打……” “不……”萧清规打断道,她虽知道萧翊睚眦必报的秉性,却也深知仅仅因陆真颜顶撞了自己,萧翊不会下如此狠手,她下意识维护萧翊,反驳陆真颜,“兄长不是如此爱用极刑之人!定是你出言顶撞了他,都是你自找的!” 陆真眼为听到的话觉得荒谬,冷笑着反问道:“他那般冷血心肠、铁血手腕,我如何顶撞得了他?他自找的,都是自找的,我肉身受损,他难道就不心伤?是我戳中了你们的疮疤,他心虚作祟,意图捂我的嘴罢了!” 萧清规试图飞转思绪,却因头脑昏沉而怎么也记不起,那是何时发生的事,陆真颜又说了什么。 陆真颜已经告诉了她:“是他不断地逼问我,逼问我与殿下说了什么,惹得殿下心火躁动,我便原样质问了他,我问他,他视殿下可仅仅是亲妹?殿下,他不敢答我,他亲自施刑,始终不发一言,鞭子却在不断地落下,真颜想不清楚,可直到今日,真颜懂了,他萧翊也会有心虚之时!原来他也知自己越了界,当真是罔顾人伦,与畜生又有何异?!” “你住口!”萧清规呵斥道,“陆真颜,你别再说了!都是你咎由自取,你活该……” “是,是我活该!”陆真颜发出癫狂的笑,像是彻底失了智,摔碎手中的杯盏,“我生平最恨的便是北朔人!殿下既去过寒沙川,定也见到他与北朔人和睦的样子,当真是流着一样卑贱的血,过去我日日看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遑论他还对你……”他想起千秋寺雨夜发生的事,咬紧牙根不愿直言,却还是唾骂了一句“腌臜”。 萧清规为他的举止而羞恼,亦愤怒,心绪慌乱地稳不住身躯,可她知道,陆真颜恨错了人,他不该恨北朔的,罪魁祸首乃是萧复,即便那是她的父皇。 她深深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你错了,你恨错了人。陆启林死在北朔人手下不假,可那都怪我父皇穷兵黩武,明知不敌北朔大军仍执意出兵攻打,你也深谙兵法,岂会不知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有你父亲做的错事,当年他抵达寒沙川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逼死离亭的从龙旧臣,随后才被北朔击败,你陆家为虎作伥,便全无过错么?你擅于侍弄盆景,习惯了于微观中看世界,久而久之,将自己的眼也迷惑了不成?这何尝不是他的报应?是你陆家的劫难?” “我何曾恨错过人?我恨的就是他萧翊!绝不会错!”他显然已经不在意当年的真相了,即便萧清规说得清清楚楚,他也听不进去,执迷不悟道,“殿下,真颜是属于殿下的,殿下也该属于真颜。殿下大抵还不知,冯家那小子已被捆回了永安,冯湜将他关押在家,而我,我会率兵守住永安的最后一道防线,立下战功,到时殿下与他合离,真颜取而代之,我们会有将来,没有什么兄长,没有萧翊,就这样不好吗?” “不好,陆真颜,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当初召你入宫也不过是……” “不过是为了让萧翊吃醋。你当我就全然不知么?可我还是甘心为你做一个区区的千秋寺寺主,做你的幕僚、你的面首,做你与他情意绵绵的工具,你难道就不准我索要报酬?!” 萧清规气极,手捂胸口连连后退,再抑制不住咳喘,粘连着带出丝丝血迹,悉数落在手帕上。 陆真颜顿时焦急地起身冲了过来,试图将她扶住,萧清规却用力将他推开,怒斥道:“你离我远些!你让我作呕!” “如今合宫人心惶惶,还有谁能比我更关心殿下?”陆真颜冷声说道,接着不容反抗地捏住萧清规的手腕,蛮力之下引得她皱眉作痛,咳声愈烈。 她手中的那方帕子已经彻底脏污了,陆真颜轻巧地夺了过来,丢到一旁,旋即掏出自己的帕子,温柔地为她擦拭嘴角的血迹,眸色挂满眷恋。 萧清规看在眼中却觉得惊骇,奈何挣脱不开他的桎梏,只能徒劳地啐他,将残留的血溅上他光洁的脸:“惺惺作态,你滚出去!” 陆真颜不免为她的粗俗之举怔愣,唯有眼帘微动,缓缓放下了执着帕子的手。正当萧清规以为他要放开自己时,他却突然收紧手臂,带着她向前,险些撞进他的怀抱,她赶紧拼尽全力地向后躲。 他颤抖着伸手去抚她凌乱的发,抚她因发怒和咳喘而泛起红晕的脸,语气忽然变得低柔:“殿下,殿下你如何知道,真颜早已见过殿下,比那年冬至夜的乐坊中更早……” “陆、真、颜,我没有心思与你忆往昔,你的话说完了,就可以滚了。”萧清规咬牙切齿地说道,同时试图挣开他的桎梏,未果。 他依旧执着地追问:“殿下可有印象?” “我根本不记得你,我也不想知道。” “可真颜还是要告诉殿下。”他愈发温柔地抚摸她披散的青丝,令萧清规不寒而栗,柔情泛滥溢出似的,在她耳边低喃,“元徽十七年的冬天,先皇将殿下指婚郑家,郑逸卿是我的表兄……” “这些我都知道,无需你来提醒!”萧清规只想他尽快放开自己,离开嘉宁宫,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何止殿下不满这桩婚事,表兄同样。相看礼之前,殿下执意要先见表兄一面,约定于西市的寰瀛楼相见,殿下可还记得?寰瀛楼本就是永安最为热闹的酒肆,隆冬时节,那时殿下还是不怕冷的,一袭红衣分外飒爽,独倚在楼上栏杆旁,傲兀地俯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少京中才俊尽失仪态相互拥挤,只为一瞻景初长公主的尊荣。殿下,真颜就在下面仰望着殿下,是真颜代表兄前去,不敢说对殿下一见倾心,可当真颜在乐坊中再见殿下,便知早在那时便与殿下定了前缘,真颜喜欢永安的冬天,殿下也偏爱冬天,我们便是在冬天相识重逢的,不是吗?” 她并非忘记阻止陆真颜,也并非放弃抵抗,她只是不愿回首往昔,而不得不承认的是,陆真颜的话当真带她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她确实偏爱永安的冬,因为永安的冬日很美,也因她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是她最后张扬烂漫的时光,更是她与萧翊渐渐敞开心怀,贴近彼此、依靠彼此的时光,她怎会不爱?这与陆真颜全无关系。 他既非要她回想,她自会想到萧翊。她想起自己当时几乎半个身子探出了栏杆,姿态放肆而大胆,更是让那些慕名赶来的才子少年为此倾心折腰,即便少不经事,她也感受得到楼下痴迷的目光,那时她性情桀骜,对此极为不屑,眼风不过一扫而过就作罢了。 而她之所以以一个危险的姿势探出栏杆,是为了向上看的。 早在她和陆真颜前去寰瀛楼之前,萧翊就已在楼上久候多时了。 如今,她强行让自己从往事中抽离,只能送陆真颜一句话:“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陆真颜,你所谓的前缘,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好一个一文不值,殿下当真舍得践踏我的真心,可殿下是否知道,你说这些只会愈发地让我想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你也配做他的对手。” “有你在宫中,我怎能不胜?” 他毫不隐藏自己的卑劣,忽然良心发现一般注意到她手腕被他捏出的掌痕,霎时松开了虎口。 萧清规则连忙倒爬着躲开他,唾骂道:“下作!” 她没料到,萧旭至少直到此时尚能守得住磊落,而陆真颜还不如他们萧誉皇室的男儿,简直将要用她威胁萧翊袒露得彻底。 “我比得过你们兄妹二人下作?全天下最下作的便是你们了,是你们的下作逼我至此。”陆真颜已经彻底丧心病狂,瞪着眼睛对她说:“殿下,真颜就是死,也是要与殿下死在一处的。” “痴心妄想,谁要与你一起死!”萧清规驳斥道。 “那你就好生活着,活着看我如何将那个乱臣贼子生擒,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要让他受同样的鞭笞,鞭笞至死……” “你出去!”萧清规手指殿门,声嘶力竭地吼道,“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陆真颜款款起身,先行整理好凌乱的衣领,轻拂衣裾后就又变回了素日里的谦恭模样:“殿下不愿见真颜,却一定想见真颜给殿下带来的人,天光尚早,殿下不妨等点完这支安神香,醒来后再见她。” 她无心关注陆真颜何时离开的寝殿,猛地仰头剜向床畔徐徐燃烧的安神香,那是早先陆真颜亲手送过来的。 萧清规连忙起身掀翻香炉,灰烬飘散一地,玷污她的衣衫,线香断成数截,很快烧完了那段,只剩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篆。腹中顿时涌起一阵干呕,她几乎是扑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窗,让雨夜后的清风拂进屋内,涤荡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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