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为他考虑,忧心忡忡。 怕是还以为,他不受晏家人待见,出生就被送往寺里,如今没个正经身份,得罪了晏子渊,无法自保。 不过思虑一瞬,就当是为了让苏氏女安心。 陆道莲看着于吃愣中,还没反应过来的宝嫣,告诉了她一个真相,道:“真正寄离人下的不是我,是晏子渊。” “你不用怕我会被他找麻烦,晏家的人……总之还没那个胆量敢动我分毫。” 他们巴不得他们兄弟二人受尽晏家恩惠,如此一来,就能获得一份从龙之功。 可惜,晏子渊已经掉进世家泥潭,享尽各种好处,洗不清了。 今后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可他不是。 他身后依靠的就是正统,没有任何世家的影子,只有他们妄想讨好他的份,哪有敢来寻麻烦的。 不管宝嫣能不能听懂这份话的含义。 陆道莲冷着脸说:“别再哭哭啼啼了,我难道还护不了你。” 眼皮红成这样,再过一会就得肿了。 被陆道莲轻碰了下眼尾的宝嫣,虽然看着还是疑惑不解,还是憋住担忧的情绪,对陆道莲讪讪道:“夫君不喜欢我提这些,那我就不提了。” 她还是喊他夫君更顺耳中听。 只是下一刻。 “寺里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宝嫣黑白分明的眼珠柔柔地望着陆道莲,整个语调,不像是在打听他的过往,反而像是在慰问:“夫君,有在寺里吃过苦吗?” 宝嫣面露怜惜地道:“好想听夫君说说从前,夫君好像从未提过……自从我阿翁带着全族,举家南迁,回归祖地后,从此富贵滔天,繁华无比的上京就只存在于梦里,其富饶程度不是江南金麟所能比的。” “所以,我好好奇,上京究竟是什么样的,夫君在上京,过得好吗?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能说与我听?” 陆道莲不偏不倚地回望过来。 他听到这样的要求还有几分惊讶,以为宝嫣这样的还会再哭几下。 没想到她话题转得那么快。 自然且利落,他竟半分不觉反感。还能听出她话音里的温柔和怜惜,这当真是很奇妙的一个体验。 让一个弱者怜惜强者,哪怕陆道莲没有觉得自己可怜,依旧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下。 “上京就是你想的那样,富贵迷人眼,宛若镜花水月。但凡你所能想到的,上京无奇不有。” 陆道莲:“但是我的过往,不过就是听训、诵经、受戒,枯燥而乏味,日日年年,皆是如此。比不得你们王孙贵女,丰富多彩。这样你也想听?” 宝嫣已经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为了听故事,不仅频频点头,还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挽住了陆道莲手臂,黏着他,轻晃撒娇,“夫君快说,凡与夫君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陆道莲冷静自持地顺势问:“你想听什么。” 宝嫣:“女僧人,寺里可有女娘出家为僧?夫君,昭玄寺大不大?是不是每逢佳节,去寺里礼佛的就有许多达官显贵?他们可给夫君赏钱?夫君……” 这是陆道莲第一次感受到宝嫣的善谈,这一刻她和京中那些呱噪的女娘似乎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他竟认真听完了她一整段、连篇的废话和疑问。 在那双乌黑温柔有神的眼神里,陆道莲对着充满期待的宝嫣道:“出家的女娘,那叫女尼,不在一个地方。” “昭玄寺,占据整座山,圣人亲赐‘护国寺’的名号。你难道未曾听说?各方来朝,香火自然是鼎盛的。” “赏钱……” 陆道莲面带矜傲:“几吊铜钱,何敢不敢拿到我跟前丢人现眼,你说的那些达官显贵,想要问神礼佛,带来的都是金子做的珠子或是金叶子,多则十车,少则一车。” “金银财宝不够的,还会拿珍藏的文物名画换取礼佛的机会,有的甚至……”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从前,笑容渐渐变冷,“与其说是礼佛,不如说是拿这些换取面见天颜的机会,亦或是想我替他们说些好话。” 昭玄寺的牌匾是圣人亲提。 名号是圣人所封,看似是备受喜爱的礼佛重地,实际上不管贫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是在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趋之若鹜。 听他的话,似乎在昭玄寺地位不凡,更是有机会接触到上京威望最高的势力。 能面见天颜,还能替人牵桥搭线,可见陆道莲本人的得宠程度也不差。 可他又怎会流落到清河呢?上京那般好,他为什么不继续留在京中,反而来到北地。 是因为晏家不肯认他,所以他想日积月累,等有机会,再恢复晏家大郎君的身份? 他和晏子渊之间的交易,莫非也是因为这个。 等晏子渊坐稳家主之位,好替他解决身世问题,而他则帮助晏子渊,破戒留给他一个子嗣。 这兄弟二人互帮互助,看似不合,实际上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真是感动天地。 宝嫣出神被发现一点也不慌,在陆道莲视野中缓缓露出欣慰又崇拜的微笑:“听夫君说的,好生厉害,可惜不曾亲眼所见,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 陆道莲不是听不出新妇对他的吹捧赞叹,无疑郎子都有劣根性,他说的话并无半分作假。 她会崇拜都是应当的,但她语气中不经意流露的淡淡的遗憾,让陆道莲心念一动,眉也不皱地道:“你想去上京,日后有的是机会。” “我只是因夫君的关系,才对上京万分好奇。就算去不了,如今就这么听夫君说道说道,也算过足耳瘾,没什么遗憾了。” 陆道莲方才也是随口一说。 晏家有意扶持晏子渊,妄想参与天下势力之争,晏子渊亦有这样的野心。 杀回上京是迟早的事。 但是宝嫣不知他和她夫婿的身世,以为这辈子都只会屈居在一块封地上过活。 相夫教子,平稳一生,大概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追求了。 见宝嫣被瞒在鼓里,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陆道莲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告诉她更多的真相。 若是有那么一天,终于等来去往上京的机会,苏氏女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 她嫁的不仅仅是一个世家子。 他也并非就是普普通通一介修行的僧人。 “夫人呢。” 在将宝嫣留下的第三天,独自修行打坐了数个时辰的陆道莲从房中出来。 身旁不见娇娇俏俏的身影,耳边更不曾听柔媚嗲嗲的嗓音。 如同缺了些什么,陆道莲神情平淡地招来下属,打听宝嫣的去向,“她在何处。” 庆峰初始听见“夫人”这一称呼,嘴里的草根都忘了嚼了。 他想莫不是师叔假戏真做,当了真,才这么唤那个新妇的。 冷不丁,“我在问你话,傻了吗。”陆道莲的声音又在冷冷地响起。 发愣中的庆峰终于回过神,道:“夫……苏氏女,她,她出门去了。” 这当真稀奇。 平日黏他黏得要死的新妇,恨不得对他寸步不离,如今居然趁他在房中打坐,借机出去了。 “她做什么去的。”她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也不等他,就一个人走了? 什么事,叫她这般迫不及待。 很难见到师叔会是这样一副姿态,俊脸冷冰冰,看着没有一丝紧张之意,可是话里行间,都在追问苏氏女的消息。 庆峰丢了草根,清了清喉咙,道:“师叔是不是和新妇说过,我们曾在寺里修行,日子过得清贫的事?” 那是假的。 苏氏女似是对京中充满幻想,觉得佛法高深之地,定然是烟雾缭绕,规矩森严的。 陆道莲为了不让她幻想破灭,就将自己从小锦衣玉食的日子隐去了。 对她说,他和寺里其他僧人一样,天黑就寝,钟响便起床做功课,每日不是诵经就是练功。 勤勤苦苦,没有一日歇息。 “山中饮的是山泉水,食的是素斋野菜,偶有野果充饥……” 庆峰掐着嗓子,学着新妇的声音,重述给陆道莲听,“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前纵有诸多嫌隙,如今看在我恋慕夫君的份上,都不计较了。夫君以前过的清贫,饮食不佳,妾身心疼不已,想为夫君做一顿南地的美食,犒劳夫君。” 大汉备受压力,在冷厉淡漠的视线中,咳了咳。 终于正常的话道:“师叔,那苏氏女,她出门去给师叔准备美食去了,想必过会就会回来。” 禀告完宝嫣的去向,庆峰准备撤了。 不想他师叔执意地问:“她在何处,带我过去。” 这一下竟不知,缠人的到底是新妇,还是……就这么一会时间,也分不开吗? 他们住的宅子隔壁,有一户年长的妇人。 陆道莲曾跟宝嫣提过,她要是嫌无趣,可以去别人家里串门,前些天他们天天在一块,紧密不分。 不得空闲。 没想到今日,为了给他准备一餐吃食,宝嫣还特意上门劳动了对方,不知她以什么由头,请那位年长的妇人陪她出门逛逛的。 总之陆道莲赶来时,宝嫣已经与人和和气气,相伴许久了。 她在人来人往中,宛若一朵富贵花,即便已经打扮得够素净了,还是十分明艳招眼。 那年长的妇人还算细心体谅,带了两个家里的仆人,替她们拎着采买来的东西。 发现他来,半日不见的苏氏女远远地就朝他展露出笑颜,尤其像那等把心上人介绍给好友的闺中少女。 碰了碰身边年长的,示意朝他看过来,嘴巴一开一合。 即使周围声音嘈杂不已,陆道莲还是通过她的口型分清,“那就是我家夫君,陆郎,陆不眴。” 发觉陆道莲找了过来,宝嫣忍不住迈开步子,拎上东西匆匆和身旁的妇人告别,“今日多谢夫人帮忙,有劳夫人了……” 她抬脚,如倦鸟归林,朝着缓缓漫步穿梭在人群中的陆道莲奔去。 二人隔着拥挤的人海,四目相对,视线仿佛抹了蜜,缠了红线,黏在对方脸上。 宝嫣面上笑靥如花,眼里似乎只看得到他的影子。 陆道莲在快走近时,像是为了彰显风度矜持,不再往前,原地站定,等着宝嫣前来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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