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着了一身素白僧袍,看似质朴,实则衣料上的银线熠熠生辉,华贵出尘。其修长的手腕上还缠绕了一串玉制的、漆鸦色刻满经文的念珠。 他的沉默不仅不显压抑,还独有一种殊胜无比的清贵味道。 仿佛他脾气极好,不会轻易与人动怒发火。 但庆峰知晓,这不过是他这师叔身处人世间,展示给俗人看的假象。 本性上,道貌岸然,睚眦必报才是他的相处之道。 果然。一道酥掉耳朵的轻笑响起,庆峰不适又警惕地后退半步。 他可不是上京那些贪图师叔美色的女娘,只知最好不要轻易招惹到他。 若是不小心惹到了,那便只能看这位心情如何了。 目前来看陆道莲的心情大概是不错的。 庆峰暗暗腹诽,他就说,瞧着不喜形于色,在昭玄寺也算“一颗尊贵明珠”的对方,怎么可能真的不记仇每回到上京,都要在昭玄寺作威作福的北地贵子。 陆道莲:“那是他当年还小,上京王孙谁没几个年轻气盛。” 庆峰:“那又如何?”他想师叔应该又要义正严词讲一番虚伪道理了。 下一刻。 陆道莲:“所以他遭报应了。” 庆峰:“……”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就是说做人不可太得意忘形,否则自有无边苦难来渡他。庆峰你听清楚了么?” “……”皱眉。 庆峰低头闷声答:“师叔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 不到片刻。 庆峰又问:“她们走了。可还要去探一探晏子渊的情况?” “现在去,他不死也残,没有什么可看。”藏身在暗处的陆道莲看不出真容道:“不如回房。” 他率先转身,步履沉稳,手里还攥着念珠。 庆峰不满:“可回去也是歇着,为何不去看看他现在下场。” 陆道莲:“既然不想歇着,那就替我们的晏小郎君多念几遍祈福经。” 庆峰大惊失色:“为什么是我?” 陆道莲斜眼睇来,神色淡淡,“难不成让我?” “……”那怕是祈福经变往生咒。 庆峰耸肩,边走边回头喃喃,“也不知那新妇夜里会不会偷着哭?差些喜事变白事,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她带来的灾祸。还有她的婆母,那位贤宁长公主可不是个善茬……” 他絮絮叨叨。 身前人充耳不闻,一袭僧衣穿梭在黑夜里,无光却自有一种朦胧的明亮。
第8章 回去路上,宝嫣刚走到住处,还没进去,就碰到了苏赋安的亲随潭青。 潭青在府兵眼皮底下等候已久,焦虑的面容在见到宝嫣的那一刻,轻轻一松,他连忙迎上去给宝嫣行礼,随后低声轻道:“女郎终于回来了。” 宝嫣:“你怎会在此?” 潭青抬眼,隐晦说道:“大郎君关心女郎,加之久不见晏郎君出来宴客,想寻人喝酒都找不到人影,是以派奴婢前来问候。” 四目相对,宝嫣凝神一想,其实就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图,“大兄……他都知道了?” 潭青微微颔首。 宝嫣提起一口气,顿了顿,“进去再说。” 筵席上起初不知多热闹,为了庆贺两姓结盟,苏家人享受到了晏家的热情招待。 就如北地民情豪放,习惯了在风花雪月之时,浅酌慢饮的两位叔伯在对面盛情邀请之下,不出一个时辰,就已喝得面貌通红,熏熏然了。 要不是为了顾及颜面,让下人帮衬着正襟危坐,再过片刻,只消碰一碰就会醉倒在地。 念在他们舟车劳顿不辞辛苦,送妹妹出嫁的份上,苏赋安自然而然地兼顾起了挡酒的重任。 不过长辈在前,他也有几分幸运。 同龄的子弟还算人道,斯文劝酒,手下留情了,苏赋安也就喝得不多。 他甚至庆幸今夜的自持,没放任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才会在宴上观察到晏氏家主古怪的动静,心生疑虑。 接着就看到宝嫣的公公婆母身旁来人知会,下一刻他们面沉如水,一个接一个悄然离席。再接着,言笑晏晏的宾客附近就增派了比方才多一倍的府兵。 这当中总有风声敏感的人。 苏赋安感觉不对劲,多了个心眼,端着酒杯故意走到一个愣头青的府兵跟前套话,这一打探,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当即招来亲随,让他来见宝嫣看看情况如何。 “事情就是这样。大郎君想要知道,晏郎君现下伤势如何?可有伤及性命?到底是谁要害他……还有,听闻二女郎也受了伤,这又是怎么回事?” 松氏送来热茶,潭青双手接下。 宝嫣自嘲地笑笑:“你问的这些,我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松氏代她同潭青道:“女郎刚从那边回来,新夫婿是受了重伤,但有大夫在那,没有性命之忧。至于你说的二女郎……” 松氏神色变得隐隐不悦。 旁人她不知道,但二女郎这样工于心计的人,肯定没那么简单。 “她早前说身体抱恙,躲了侍候新妇新婿的活,回房歇息去了。我等都想不通,她是怎么出现在新夫婿身边的?” “就连来诊治的大夫,都将二女郎错认成‘新夫人’,还害得女郎陷入当众窘迫的境地。” 宝嫣看着眉头微皱,有些意想不到的潭青道:“这些你听听也罢,不用同阿兄提起。事情已经发生,再去追究这些毫无意义,不如着手眼下,想想对策。” “没进门前,倒也好说。” “进门之后,晏子渊便是我夫婿,夫婿出了事,自然于我不利。到现在还不知是谁要害他,此事自然有晏家的人去查,我就是担心……” 宝嫣停了瞬息,轻声道:“若他有个万一,我在晏家又该如何自处。这门亲事,又该怎么算。” 总不能放着新妇年纪轻轻就做寡吧? 亲随瞬间懂了宝嫣的意思,“女郎放心,奴婢回去就禀告大郎君商议此事,绝不会让女郎受委屈。” 夜深人定时,潭青从内宅离开。 宝嫣知他肯定会将话带到苏赋安跟前,于是短暂地放空思绪,让人重新备水梳洗更衣。 等洗去粉黛,换下珠钗,才素面淡雅地回到晏子渊的院子。 比起之前,守在内堂的人并不多。 没有规矩严苛的婆母在,气氛安然静谧,宝嫣进去时,值夜的大夫正在打盹,下人轻轻一推就醒了。 “夫人。”对方愣怔,看到宝嫣后瞬间起身。 宝嫣:“不必拘礼,我来晚了。敢问圣手,我夫君和阿姐情势如何?” 大夫:“二位目前一切安好……” 晏子渊和兰姬被安排在同个院子不同房,宝嫣来的路上就先去过她那,就在隔壁的卧榻上,两眼紧闭,人还没恢复意识。 她受的伤在侧腰上,比起晏子渊算轻的,但也不算太轻。 毕竟如果没有她那一挡,晏子渊早就去见阎王了。 是以宝嫣从她的婢女那,得知她是私下偷偷找的晏子渊,已经不怎么气恼了。 兰姬受伤就说明,她也为自己的冒失付出了代价。 但愿她人醒后,能长点记性,别再仗着小聪明,行自讨苦吃的事情。 宝嫣:“劳圣手费心了。子夜已经过半,下半场由我来守吧。” 大夫一惊,连连摆手,“这哪里使得?” 宝嫣安抚一笑:“如何使不得?我在这里看着,若有什么事,只管请圣手过来。可你若是精神不济累坏了身子,待我阿姐夫君有什么不适,可能及时为他们医治?” “圣手请吧。我留在这,也好同夫婿说说私房话。” 都这样说了,大夫哪还有不从的,“多谢夫人好意,在下受用了。” 对方离开后,宝嫣环视一周,目光定在床内的晏子渊脸上,开口吩咐,“去打盆水来。” 宝嫣缓缓揭开夫婿的衣袍,看清他身上包扎的痕迹,才意识到晏子渊到底受了何种程度的伤。 她拿着拧干的手帕,本想帮他擦擦汗,却发现无从下手。 松氏:“女郎,还是奴婢来吧?” 宝嫣摇头拒绝,“不用,我自己来。” 还在起伏的胸膛昭示着晏子渊还活着,只是胸口腰腹以及臂膀都缠上了绷带,宝嫣只有退一步,擦拭起他冒出细小汗珠的额头。 期间晏子渊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沉重的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看了宝嫣一会。 神情呆滞,目光还是朦胧迷离的。 宝嫣以为他醒了,被盯着,红着脸将手从晏子渊脖颈处拿开。“夫君?你出汗了,我在帮你擦身,并非有意冒犯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便告诉我。” 然而晏子渊睁了睁眼,不曾回话,就重新昏了过去。 宝嫣一腔赧然散尽。 如被扑灭的烛火,愣在原地。 要说这辈子受过多少次重伤,晏子渊可以伸出手指数一数,绝对不超过一掌。 他是长公主的儿子,也是二房唯一的血脉。 按稀有程度来说,比大房的子弟都要珍贵,可在新婚之夜,他却遭人暗刺,像头被拔掉爪牙的猛兽,只能惨兮兮地躺在榻上不能动弹。 “夫君。” 他听见有人细细柔柔地说话,晏子渊意识不清,疼痛扎身,根本没法辨认对方说了什么。 只是他有印象,坐在床榻边的人影是谁。 是他那个刚来北地不久的新妇,她年岁不大,至少比起他就如晏氏亲朋里的小妹一样。 他想起两人之间的约定。 等他宴客回来一起喝合卺酒,他当时是应了一声,但不算答应。 像是没太放在心上,因为前庭有许多宾客,有的早已提前知会过他,说要在他大喜的日子好好庆贺一下。 北地的儿郎多数好酒量,个个千杯不醉似的,那他肯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能不能如约回到新房还不一定。 如若当时,看在新妇念念不舍,饱含期望的份上,多在新房内逗留一阵,亦或是与她先喝了合卺酒,会不会他就能避开这场暗刺了? 想到此,内里一阵激动的晏子渊气血翻涌,坚持不了多久,便再次失去意识。 长嬴风燥,透过支起的棂条窗漫进来。 宝嫣替晏子渊擦拭散热已有半个时辰,对方渐渐从皱眉睡得安详,她则累出了一身薄汗。 有一两缕发丝被吹得贴在面颊上,微微发痒。 宝嫣轻手拨开,又眼含倦怠地捂着嘴,露出困意。 她也累了,干脆放下湿帕,在旁打起了盹。 松氏不放心宝嫣,每隔一会就会进去查探情况,果然她进来时宝嫣已经睡着了。 她从来没睡得那么不舒服过,就坐在一张凳子上,手搭着硬邦的床架,枕着青松一般的软纱,不舒服到整张睡颜上峨眉轻蹙,朱唇紧抿,委屈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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